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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陛云（1868—1950），字阶青，别号斐盦、乐静、乐静居士，晚号乐静老人、存影老人、娱堪老人，室名乐静堂、绚华室。浙江德清人，近代知名学者、诗人，并精通书法。俞陛云是清末闻名中外的经学大师俞樾之孙，现代著名文学家俞平伯之父。

叙

我国女学之兴久矣。扬芬彤史，代有其人，清代尤闺英辈出。风秉内言不出之训，既不能以事功艺术，与世争长，举才识之所及、欣戚之所怀，悉寓于诗歌。或刊而未传，或传而不久。百十年后，膺灭于墨脣蠹蚀之中者，不知凡几，良足慨矣。近代选诗者，每于总集之后，附闺秀诗，而采录无多。若恽珠之《闺秀正始集》、妙莲保之《续集》、单受兹之《再绩集》，又博采而未精选。梁章钜之《闽川闺秀诗话》等，则限于一隅，未能遍及，传播遂稀。以诗而论，各选集中，全篇完美者少，单词秀出者多。传世之作，贵精不贵多。余乃就众集中，彷摘句之例，编为诗话。燕泥庭草之吟，流传较易。复取其人之事略，举孝慈贞节英毅清高坚苦之懿行，悉载于篇，庶几不泯其人，藉以扬芬烈而资兴感。乃余辑诗之微旨也。三百年来，人才如海，非勺水所能罄。他日访求所及，当为续编。辛巳秋日，俞陛云识。

卷一

沉归愚评柴季娴之诗曰：「本乎性情之贞，发乎学术之正，韵语中时带箴铭。」季娴擅诗画，能鼓琴。尝于春日，偕蕉园诸女伴扁舟泛湖，练裙椎髻，命翰分吟。画舫相邻，多靓妆游女。窥季娴之风格者，诧为仅见。五言如《送顾启姬北上》云「一片西江水，天涯送客舟。春来万杨柳，叶叶是离愁」，又「长贫无乐岁，多难有禅心」句，尤近唐贤诗笔。其子妇朱道珠，亦能诗工画。夫沉方舟，客京师红兰主人邸中。道珠绘《故乡山水图》寄之，红兰主人题曰：「柳下柴门傍水隈，夭桃树树又花开。应怜夫壻无归信，为画家山远寄来。」遂厚赠之使归，一时传为佳话。其《嗣音诗草》中，有《寄远曲》云：「恨少垂杨柳，殷勤繫玉鞍。夕阳鸦背煖，春雪马蹄寒。入世逢迎拙，依人去住难。娇儿啼向我，昨夜梦长安。猎猎风初劲，沉沉雨未阑。因怜儿被薄，转忆客衣单。栖燕将雏苦，征鸿失侣寒。居家与行路，同一是艰难。」诗格与诗情，并臻佳境。柴贞仪工六法，图画宝鑑，称其花卉翎毛，无小超妙。亦能诗，为其妹季娴之名所掩。有《咏罗巾》云。「拭去盈盈泪。携来冉冉香。殷勤缠素手。缕缕似愁肠。」颇得唐人五言情味。《题烟江叠嶂图》云「一片孤帆何处落。千峰寒雨暗江天」，神韵殊远。

康熙时，绥远将军蔡毓荣，以平滇着绩。其女蔡琬，为高文良公其倬之室。谙于政事。文良奏疏文檄，皆与商定。诗笔雄健。《九峰寺有感》云：「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蟫。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谁是，賸有枯禅守故林。」《辰龙关题壁》云：「一径登高独惘然，重关寂寂销寒烟。遗民老賸头间雪，战地秋荒郭外田。闻道万人随匹马，曾经六月堕飞鸢。残碑洒尽诸军泪。苔蚀洒尽诸军泪，苔蚀庆封四十年。」此二诗皆感绥远旧事，极悲壮之音。诗集无可觅。沉归愚云：「仅于选本中，见其数首，皆掷地有声者。」

上虞徐仲山尝宴客，有毛西河在座。徐女昭华出谒，西河命赋画蝶诗，援笔立就，一座惊歎。陈其年尝序其诗集云：「问其桑梓，千秋西子之乡。询彼丝萝，四杰骆丞之偶。」以昭华为骆加采室也。集中有《寒主曲》云：「天围沙碛雁行低，八月边关雪乱飞。少妇不知寒信早，征衣还未寄辽西。」唐时岁苦边患，故唐人多塞上诗，近代诗中则稀有。闺媛诗集，尤罕见之。

宋牧仲有《赠鄂友舆诗》云：「闲中有良友，茶忆故山泉。似此惊人句，难为赠妇篇。」因其室人顾启姬有「花怜昨夜雨，茶忆故山泉」句，羣推佳咏也。启姬工诗，并精音律。与林亚清、柴季娴、钱云仪、冯又令、张槎云、毛安芳，结社联吟，有「蕉园七子」之目。林亚清兼能绘事，自题画竹云：「明月升东轩，竹影宛在地。爱此坚贞姿，濡毫写其意。」可见襟抱之高。启姬尝题亚清画梅竹云：「绝似昨宵明月下，横枝疏影上窗纱。」亚清着有《墨庄诗钞》、《凤箫楼集》。《咏秋蝉》云：「秦女清砧秋后急，卫娘愁鬓夜来疏。」《穀雨》云：「桑浓蚕子犹悬箔，日煖蜂王早放衙。」《得外子书》云：「远肌动经年，得书纔尺幅。书中一寸心，灯下百同读。」令人增伉俪之重。

吴绡字泳仙，擅书画，兼精丝竹。尝与吴梅村相唱和。冯定《远文集》言与高阳夫人论古诗乐府源流，即泳仙也。曾赋《梨花双蛙诗》云 :「玉环舞罢泳绡冷，道韫诗成粉絮飞。影过珠帘朝日澹，梦醒珊枕片云归」，为时所称。墓在常熟东门外。嘉庆间，陈云伯曾加修治，为立碣以表之。

柳如是，豔着秦淮，复名传艺苑。顾苓有《河东君小传》。沉蚣有《河东君记》。徐芳有《柳夫人传》。馀若《安雅堂集》、《严武伯诗序》、《扫轨閒谈》、《觚賸》，诸书多纪及之。诗人之咏河东君者，臧否不一。袁子才则云：「可惜尚书寿正长，丹青让与柳枝娘。」朱芷汀则云：「家变独能持大义，虞山身后有家姬。」朱诗自是定论。如是诗传者无多。如《春日》云：「花满暁临珠盖拂，莺啼春入玉衣吹。」《寄牧斋》云：「此去莺花如梦裹，向来烟月是愁端。」《赠刘夫人移居金陵》云：「阑前碧水秋临镜，天际青峰晓昼眉。」于诗境蕴酿颇深。填词亦工，有「约箇梅魂，花梢月上，轻怜细语」句。意殊隽婉。其妆镜犹在，铭製极精，藏吴门曹氏，题咏者甚多。墓在常熟县郭外。曾偕宗耿吾姊丈访之，牧斋葬于东侧，题曰「东 <谷间 >【愚案：即 U+27BD1是也】老人墓」，盖旧碣也。其地前俯尚湖，后倚吾谷，风景殊胜。余为赋诗云 :「如画江城带夕阳，两朝红豆旧山庄。锦帆王堆无消息，留得南都片土香。」秦淮八豔，郁大蔓草荒烟。惟河东君片壤虞山，供人凭弔耳。

顾横波在秦准，丽质清才，名与河东君埒。有《海月楼闲坐诗》云：「粉院藤萝烟翠合，朱阑杨柳月痕低。篱花晚瘦人相似，画阁朝寒燕不飞。」文翰外尤善绘事，陈云题其画桃花云：「春雨秦淮水上舟，十分红影上眉楼。东风不结相思子，画得桃花当写愁。」盖横波归芝麓尚书后，未有子也。陈其年曰：「顾夫人识局明拔，尤擅画兰蕙。笔姿萧散，当是神情所寄。」

周炤字宝灯，归汉阳李生。曾携炤之诗牋示客，咸歎其诗翰双美。自写《坐月浣花图》，双鬟如雾，烘染特妙。有《闻外子将归诗》云：「见说画眉人且近，预研螺黛待新妆。」与《厉樊榭忆姬人月上诗》：「将归预想迎们笑。」《商宝意喜环娘至诗》：「珮环亲为解灯前。」皆可见燕婉情深。

明季南都既失，江南佳丽，多被掠北行。吴芳华《题旅店诗》，有「澹黄衫子谢风流，粉退香残只独愁。倚枕渐惊乡梦远，登鞍谁价楚腰柔」句。自题其后云：「后之见此者，为妾归谢康郎，当索我于白杨青塚间也。」陈其年曰：「辛卯岁，史孝廉北上。道经淇水，宿宜沟客舍，见题壁诗云：「马足飞尘到鬓边，伤心羞整旧花钿。回头欲说宫中事，衰柳空江隔暮烟。」诗复题曰：「妾广陵人也。入侍宫庭，曾不二载。马上琵琶，逐尘长去。怆怀赋此，和泪濡毫。促装心乱，语不成章。时庚寅七夕后四日，广陵叶子眉识。」史呼客舍主人询之，知为宏光西宫也。又长沙王素音，为乱兵所掠，题《琉璃河旅店》云：「迷离梦境失长途，髣髴家山听鹧鸪。却是数声吹去角，醒来依旧酒家胡。朝来马上泪沾巾，薄命轻于一搂尘。青塚莫生殊域恨，明妃犹是为和亲。多慧多魔欲问天，此身已分付黄泉。飘零弱魄无归处，只合空山化杜鹃。」其《自序》有云：「高楼坠红粉，固自惭石崇院内之妹。七首耀青霜，当誓作兀朮帐中之妇。」王渔洋闻而伤之，赋《减字木兰花词》云：「离愁满眼，日落长沙秋色远。湘竹湘花，肠断南云是妾家。掩啼空驿，魂化杜鹃无气力。乡思难裁，楚女楼空塞雁来。」三难女中，其横遭厄运同，面文藻则素音尤胜。当弥天烽火，红颜之沦落者，不知凡几。不仅徐中山王第之娇女，被军府一鞭驱走，为梅村祭酒所悲也。

董小宛在秦淮，才色擅一时。鍼神曲圣、食谱茶经，无不通暁。归如皋冒辟疆。其「居水绘园」，为文士所萃，小宛之名益着。尝集古今闺帏轶事，荟为一书，曰《匳豔》。诗则仅见一首，有「眉痕终日未能舒，自掩窗纱检故书」句。事辟疆九年而卒。辟疆作《影梅庵忆语千四百言》悼之。其后陈云伯《题小宛像长歌》云：「丹青随意都娟妙，小树寒丛人斜照。」知其兼工绘事，不让女萝圆玉也。

林英佩之父，被诬下狱，尽脱簪珥以赎父。不允，则磨刀誓死。有「母在不敢啼，归房泪如雨」句。咸嘉其孝行云。

郝湘娥，赋《江南采莲曲》云：「十五吴娃惯弄潮，隔花回首向郎招。来时不用撑船访，门对垂杨傍板桥。」颇有竹枝风调。

周淑履，家贫藉织紝为生，课子读窦。有《述怀诗》云：「中宵机杼声，十指皆皴裂。着此缟素裳，怡然矢同穴。」课儿夜读云：「甯望致通显。不敢陨故步。尔父有遗书，慰母在寒素。」沉归愚曾录其诗入别裁集中。桐乡孔继瑛，亦食贫自励。有句云：「夜枕先愁明日米，朝寒又典过冬衣。」其子启震，后应召试，赐文绮。赋《示儿诗》云：「赐锦初披新样紫，遗毡莫忘旧时寒。」二人皆矢节抚孤，与画荻丸熊方美矣。

胡蒨桃，云南蒙自人。生有异禀，工绘山水，极超逸。有题画句云：「此去仙源知不远，前溪流出野桃花。」蒙自地处蛮乡，与交趾国仅隔一水，乃挺此美质。边境多筫野少文，南北同之。甯武关地近边牆，求一诗人不得。有韩氏，失其名。刻苦吟诗，不为习从所囿。有绝句云：「镇日兰珊倦理妆，偶乘清兴咏春光。画眉笔在留馀黛，信手钞诗字亦香。」灵淑所锺，不能以炎风朔雪限之。

许宜媖，七岁赋《玩月待》云：「一种月团栾，照愁复照欢。欢愁两不着，清影上阑干。」袁随园极称之。有《赠外诗》云：「君子安厥命，真人息其机。阴阳相倚伏，莫愠飢寒时。」宜媖不得于姑，抑鬱早卒。存此二诗，庶不没其人云。

清代女史之工画花卉，南楼老人外，恽清于最为擅誉。清于为南田之裔，写生緜丽蕴藉。用粉最为精纯，映日则花朵灿灼生辉。作竟，每题小待。乾隆初，尹文端公进呈，蒙御赏题句。孙女榴林，能得其传。清于尝自题画菊云：「秋欲老时君正少，霜华偏为润芳颜。」有吴梦窗霜饱花腴之意。

黄比部永，与其妇浦湘青，伉俪至笃。其友戏之曰：「君殆如昔人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耶。」黄曰：「下官正复赏其名理。」湘青有《忆外诗》云：「凋陵鹊信偏无准，报道郎归又不归。」

都御史华平之母，有贤行，能文章。兵后失其集。传其《寄子诗》云：「家内平安报尔知，田园岁入有馀资。丝毫不用南中物，好作清官答圣时。」粹然有德之言也。

徐元象，诗文有隽才。其《京口寄父书》云：「儿自襁褓，未离掌膝。江头道别，意绪凄然。舟行风水便利，遂达京口。江南佳丽，过眼成尘。广谷大川，靡能记忆。舅氏出鲍明远《大雷岸寄妹书》，与儿读之，如赋如颂，篷窗琐琐，恨不能竟所思。官舍清华，几案如涤。挑灯夜坐，惟晨昏之恋切切耳。愿阿爷阿母无恙。四时之序，成功者退。山林觞咏，畅遂幽情。何必纡拖青紫，乃称贵乎。」读其书，非特文辞之美，且识见亦超。有《寄外诗》云：「送君入楚江，悠悠归路长。东风如与便，吹梦到潇湘。」

姜芳垂，未婚夫卒，矢志守贞。工绘山水，乾笔疏秀。自题昼幅云：「拟彷元人惜笔怯，惟旧纸得墨。始有气韵，佳纸难觅，大幅更罕。兹帧虽平拓至再，而纸性猝难融化，浅深浓澹，颇费经营，苦笔不达意。欲貌似古人而不可得，多愧也。」闺秀尹琼华，题《姜贞女画》云：「琁闺工六法，取势入微茫。野渡涨秋水，远山明夕阳。古心无丽藻，澹墨有冰霜。惜笔元人意，留传法乳长。」

刘若蕙《秋夜寄外诗》云：「一片长安月，清光两地明。悬知千里客，不尽故乡情。窗竹写秋影，村砧闻夜声。诗成清不寐，牆角对孤檠。」诗笔一气融注。窗竹二句，颇有宋贤诗味。莆田黄幼藻《咏孤雁》五律一首，格调与若蕙相似。黄诗云：「缈缈高秋外，长空一雁迟。哀鸣怀故侣，澹远写相思。瘦马征夫泪，迴文少妇诗。妆楼如过影，莫向夕阳时。」黄早寡，故诗多哀思之音。

韩文懿公菼之季女韩韫玉，少读羣书，工词翰。年三十，已多着述，旋以病卒。病中悉焚其稿，其夫于书帙中，检得《泳鹤诗》云：「望裹蓬山是去程，露寒常向九皋鸣。不随卫国乘轩队，稳卧松颠梦太清。」诗既超逸，而吉光片羽，弥可珍矣。陈文恭公宏谋之女陈秀贞，亦慧而不寿。秀贞生长华膴，而襟怀旷澹，萧然有荆布风。其《雪窗寄外诗》云：「误看曙色映檐前，晓起开窗雪满天。深坐尚惊寒意重，远人身上合添棉。」年十九，遽卒。韩陈二女士，皆天畀以才而促其年，致可惜也。

江都徐渊珠，早慧，有京宦欲纳为妾。渊珠曰：「愿侍文人，如东坡之朝云，不愿纨绔。」后归施愚山，教之习诗，遂能为五七言句。愚山入都，渊珠寄诗云：「天公如识妾心苦，北地风霜尽入南。」恋山和云：「莫为天寒愁北客，梦魂夜夜在江南。」

陆剑南诗：「奴爱才如萧颖士，婢知诗似郑康成。」沉归愚曰：「此固剑南佳句。」乃张采于女史。翻其意用之。有「儿顽应笑同王霸，婢钝何须学郑玄。」可见家风敦厚。以高隐重，不以才藻鸣也。采于着有《衡栖集》。与其夫吴诏，有鹿车偕隐之风，故归愚以高隐称之。

桐城张文端公英之三女令仪，幼承母教，以好学能诗称。五言《如郊行》云：「水随秋意远，云共客心閒。」七言《如残春》云：「春归细雨斜风裹，客病轻寒薄煖时。」《焚香》云：「细篆几丝萦断梦，断云一片护疏帘。」《悼鹤》云：「旧履苍苔犹有迹，重来华表定何年。」其弟文和公序其诗集云：「姊所为诗。辄衷前人法度也。」

乾隆十六年，高宗南巡，过德州。有十二龄女子宋素梅，迎銮献诗云：「山左羣情切，江南望幸频。彩云睛有瑞，香霭静无尘。淑气迎仙仗，祥风绕御轮。康衢歌击壤，共乐太平春。」盛世和雅之音，乃于髫龄弱女得之。诗进呈后，褒赏有加。

吴县庄德芬，以受遗感逝之身，衔辛茹苦。管世铭序其诗，谓「虽处悲沮之境，而绝无衰飒气」。洪北江谓其五古之佳者，「无愧汉魏」。其子心牧，彙集遗篇，并举五言残句，如「朱光驰素节，白露肃清秋。」「薑桂中年味，琴书太古情。」七言如「檐头蛛网银丝密，牆角蜗涎玉篆明。」「阑前燕剪裁云锦，池面鱼梭织浪花。」「六朝人物归诗卷，三郡江山列画屏。」惜全诗不可得见矣，摘其佳句。如五律《咏庭树》云：「春鸟安巢稳，秋虫化羽新。」《赠从女》云：「奇花归绣谱，香草上云鬟。意静琴中水，心閒画里山。」咸有新致。七律《在交城作》云：「刘家寇剑遗邱陇，狐氏英灵肃豆笾。」「高齐旧事樵人记，智伯遗踪蔓草多。」皆不作寻常闺阁语。

蒋士铨之母锺令嘉，家贫不怨。尝于除夕大雪，抱儿坐冷屋中，搜囊中数十钱，市酒小饮。其夫曰：「得无戚于心乎。」笑答曰：「古人处此者多矣。君丈夫，亦动念耶。」士铨方四岁，不能执笔，断竹枝成丝，作点画成字以教之。稍长，亲课以诗文。迨士铨入词林，诫之曰：「儿非适时者。」遂告归，主书院讲席十馀年。士铨尝语人曰：「人以禄养。吾以学养。吾所学者。皆昔年母所授也。」着有《柴车草》。《登太行山》云：「绝磴马萧萧，雄关百仞高。断云横上党，寒色满中条。」《寄铨儿》云：「音书差慰我，文釆莫骄人。失路皆由命，安贫即报亲。」诗格绝高，不仅以贤德称也。

吴受竹《万卷楼诗草》中，有《故明宫词》云：「琼楼十二浸凉波，楼上秋风敛翠蛾。隔院忽闻天乐奏，玉箫吹处月明多。」注曰：「永乐中，高丽国进四妃。权贵妃尤美豔。善吹箫，最见宠幸。」其二云：「云鬟不整玉容愁，再拜重华却蹇修。消尽蛾眉无限妒，荆钗今见女巢由。」注曰：「长陵徐后薨，闻其妹妙锦，美而贤，使持节聘之，以病坚辞。宣德间，张太后延至宫中，见者争羡曰：『是薄皇后而不为者』。」其三云：「水晶帘捲月黄昏，蟋蟀秋声彻苑门。关罢每邀天一笑，朝来分赐小金盆。」注曰：「景陵有御用俄金蟋蟀盆，令宫人斗蟋蟀为戏。胜者以盆赐之。」其四云：「朔风猎猎响寒空，百草黄云入梦中。料得君王眠毳帐，繫腰犹忆玉玲珑。」注曰：「裕陵既复辟，尝入内库检故物。问太默刘恆曰：『记有玉玲珑繫腰，今在何处』。」其五云 :「羊车深夜出重门，惆怅微吟达至尊。三十六宫秋月冷，一篇红药独承恩。」注曰：「成化中，选掌礼嫔妃。时邵贵妃应选，託疾居外宫。偶夜坐自吟所作《红药诗》。茂陵闻之，遂召幸。」其六云：「深闭宫门顾影哀，玉堦春尽长莓苔。多情鹦鹉双栖处，无复香浮潋滟杯。」注曰：「茂陵纪贵妃，为万妃所构，谪居安乐堂。即诞孝宗之处，茂陵有鹦鹉啄金杯，上刻赤鹦、青雀各二，及樱桃十六颗。盖其时前星未耀，义取四妃十六子也。」其七云：「重重鱼钥锁黄昏，枕倚珊瑚总泪痕。寄语江南红粉女，莫将玉貌乞君恩。」注曰：「邵妃江南人。嘉靖中，尊为寿安皇太后。命选女入宫者，毋下江南取女。虽贵极宫廷，有难言之感也。」吴女史此作，与掖庭之纪元氏、天启之赋宫词媲美。惜诗不多耳。

岳威信公锺琪，以平番上将，归隐百花潭。着有《薑园》、《蛩吟》二集。其妇华阳高民，亦能诗，有《雨中芙蓉》云：「遥思洛水凌波韈，想见华清出浴人。相对莫愁秋寂寞，一生颜色不伤春。」夫人善理军政，精娴弓马。每与威信并骑联吟，洵天生奇耦也。

丹徙鲍畹芳十四岁时，作《中秋坐月诗》云：「若非今夜月，虚度一年秋。」，人称其慧。长益工吟，《登木末楼有作》云：「狠石千年指旧名，孙刘霸业竟谁成。平原放马秋围猎，列戍传烽夜勒兵。天际帆樯沙屿迥，云中台殿暮云横。闺儒颇亦襟期远，百尺危阑倚晚晴。」倜傥英多，不似脂粉人语。

瞿忠宣公之子妇陈修兰，为诗抒发性情，以忠孝为本，不愧家风。绘事力追宋元，出入四大家，王烟客太常极称之。其《田家秋兴》云：「秋到郊原作嫩掠，连畦秔稻散晴香。争梨乌雀喧斜日，踏藕儿量闹晚塘。老树傍门颖扫叶，好山常户故低牆。悠然把酒南窗下，飒飒风飘白苎裳。」饶有闲适之致。

熊文端公赐履之母李氏，值明季流寇之乱，全家遇难。抱遗孤赐履，匿榛莽间。忍死存孤，并日以食。母织子读，一灯荧然达旦。后文端贵，每晋一阶，必流涕曰：「国恩至厚。然未亡人则分定矣。」偶作近体诗。有《秋夜作》云：「宵分凉月印虚庭，为恋秋光倚小亭。愧对青山头已白，闷看黄菊眼还青。烟低暮影笼寒柳，风漾微波蹴细萍。莫歎空闺多寂寞，课儿还喜有遗经。」可谓得风人善感之旨。

田侍郎雯之母张氏，行年七十，戚党将欲为寿，夫人作《诫子书》，力却之。非特词意严正，且洋洋数百言。文辞高雅，似东京文字，为闺儒中希有。其《归里诗》云：「官贫无事烦车马，自觅江头鸭觜船。」《寄儿京寓诗》云：「悲歌莫逐荆高侣，且耐官同易水寒。」又云：「老人自觉修斋好，不为儿曹讲佛经。」沉归息曰：「不讲佛经。而为儿辈讲孝经。宜田氏之昌也。」

明宗室之女朱远山，其夫与子，皆贵跻台鼎。夫人则恆有故国之思。其《春日成怀》云：「山田无主伤离黍，江燕多情觅故家。」《观女郎演秣陵春》云：「兴亡付与低鬟唱，谁奠荒陵泪一杯。」钱牧斋序其诗曰：「丹楼烟熸，朱邸灰飞，盖不胜沧桑之感焉。」亦工填词，有《西江月》调云：「细雨欲收春去，残花暗约莺留。」《蝶恋花调》云：「花径游丝黏落絮，随风搭在凋阑里。」人皆称其隽妙。

卷二

丰台产芍药花，地在京城之南十里。春馀夏始，花佣担花入城，沿门晚卖。色香俱胜。诗人咏芍药者，每忆及曼殊。曼殊为丰台卖花家女，明慧能诗画。年十八，为毛西河侧室。尝梦邻庙阿母唤之去。醒而恶之，饰桃梗貌己，送庙中，若代己者。复图其影于绢素，名之曰《留视图》。题诗于上云：「为送还家去，双螺绾百环。且将妆镜影，留视在人间。」诗云「百环者」，乃自出新样之髻。商嗣音女史《輓曼殊诗》有「云髻峨峨似洛神，都人争学百环新」，想见常时倣样者之多。又云：「丰台此后游人过，芍药花开每忆君。」曼殊年二十四，遽卒。西河为作葬铭，袁太史輓以诗云：「薄饮梨花春，微弄兰香豆。不逢燕赵姿，但夸东南秀。」梁蕉林相国题其小象云：「百朵云光绾髻斜，焚香小坐澹铅华。昼图展向春风裹，好护丰台第一花。」盖小象亦作百环之妆。曼殊之名，遂藉名花而益播矣。

毛西河之妇陈何，有《子夜歌》云：「一去巳十载，九夏隔千山。双珥依然在，如何不得环。白露收荷叶，清明种藕枝。君行方岁暮，那得见还时。」西河曰：「此二章，盖忆余而作也。」其《自序》曰：「外子以避仇未归，余检黄情令《子夜歌》，倣作二首寄之。」

明尚书祁忠惠公周祚之配商媚生，能诗。近时李越缦翁《谒忠惠遗像》有「承平同首闲居祖，夫妇清闺品画诗」句。其妹商嗣音，才与媚生埒。归徐徵君咸清。当其应鸿博试时，冯文毅公赠联云：「北阙上书，尽识西京才子。东轩赐食，归贻南国佳人。」「归贻细君」，谓嗣音也。嗣音有《子夜歌》云：「弄水恐湔裙，采莲畏伤手。花欹半面妆，愿得花间藕。五彩织熏笼，炉灰缴如雪。不弃炙残香，为爱心中热。」深得《乐府》遗意。

马韫雪，慷慨任侠，尝鬻宅为弟赎罪。教二子，咸成名。喜读书，至老不倦。有《苦雨》句云：「屋漏还逢连夜雨，挑灯自起护残书。」

陈之遴相国素庵之配徐灿湘苹，工诗画，尤善倚声。以《燕京元夜词》得名。曾绘观音大士像千百幅，以祈姑寿，人争宝贵。所绘宫装美人，笔法古秀，间亦点染花草。从素庵居京都时，尝于夜合花下联吟，有「共挽鹿车归旧隐，待浮渔艇散秋怀」句。以什路险巇，盼其引退。未几，素庵被严谴戍边，同居辽左者七年。素庵殁后，值帝谒先陵，湘苹迎道左。引咎陈情，疏请先臣归骨。遂荷赐还。卜居桐溪之上，布衣练裳，长斋绣佛。家国沧桑之成，悉寓于篇章。清代闺秀词，有三大家。湘苹特起于前，顾太清、吴苹香扬芬于后。卓然为词坛名媛。湘苹着有《拙政园词》行世。诗则仅见数首也。

纪映淮，小字阿男。有《秦淮竹枝词》云：「栖鸦流水点秋光，爱此萧疏树几行。不与行人绾离别，赋成谢女雪飞香。」《春日幽居》云：「一帘细润侵寒雨，半袖微馨染落花。」《村居》云：「桃花一孤村，流水数间屋。夕阳不见人，牯牛麦中宿。」《桃叶渡》云：「舟移秦代月，花带晋时春。」当其夫被难时，映淮奉姑。匿深谷中，毁面觅衣食以养姑。己与六岁儿，皆忍飢冻。乱后还家，一意事亲教子，绝意吟咏。曰：「此非吾事也。」其《竹枝词》为时传诵。王渔洋赋《秦淮杂诗》，有「不见题诗纪阿男」句。后自悔其绮语，为具疏上闻，请旌其节孝。所流传之诗，皆其少作，渔洋自其从子所访得者。

毕韬文，年二十，随父官蓟州。值寇乱，父战死。韬文率精锐入贼营，手刃其渠。众溃，夺父尸归。赋《纪事诗》云：「吾父矢报国，雪涕复父离。夜战贼不备，手刃雠人头。泣奠慰先灵，归葬乡山陬。」孝烈之声，播于遐迩。于归后，食贫偕隐，澹泊自安。有《村居赠外诗》云：「明日断炊君莫问，且携鸦觜种梅花。」其高致如是。见者不知为孝勇之奇女子也。

陈迦陵曰：「如皋冒褒之室宫婉兰，才情朗畅，尤工画墨梅、雪叶风枝，有偃蹇瑶台之致。」有《送嫂诗》云：「烛花知我难为别，红泪秋堂一寸心。」其女冒德娟，承其家学。有《秋闺》句云：「閒巡芳径寻诗久，未觉罗衣动晚掠。」邓孝威曰：「冒氏一门，左芬谢蕴，自尔一往风秀。」

山阴王静淑玉隐，与妹端淑玉映，诗才相伯仲。玉隐有《秋日庵居》云：「愁随红叶扫，心付白实收。」《初夏》云：「嫩笋留飢采，香茶待渴烹。」七绝《咏柳》云：「长条不繫长征马，犹向江头送远人。」玉映兼工书，能对客挥毫。绘花草有苍秀之致。辑有《名媛文纬诗纬》。毛西河选浙江闽秀诗，独遗玉映，乃寄诗西河云：「王嫱未必无颜色，其奈毛君笔下何。」七言如《咏邻居丽人》云：「一匳秋水留西子，半幅冰绡写洛神。」和《闺友韵》云：「含香燕入歌声裹，对酒花飞月影中。」皆清丽有致。五言如《贫病有成》云：「寒风吹瘦骨，就日向南檐」，与黄仲则之「一家迴煖有阳春」，皆能极写清贫者。

徐安吉《夜坐诗》：「西楼残月影胧明，欲遣清愁去复生。空抱琵琶良久坐，夜深纔拨两三声。」较诸浔阳商妇之拨尽哀絃，同一写愁，此尤含蕴不尽。

葛南有幼警敏，其《玉窗遗草》，各体皆工。五古音节高抗，有汉魏遗响。五律如《九日怀远》云：「家落金陵客，来登九日台。江寒鸿雁，霜老菊花开。书札人千里，风尘酒一杯。莫因芳草歇，不遣马蹄回。」《别母》云：「迢递天南路，凄然说远行。高堂一樽酒，弱女十年情。露下残蛩咽，秋高独雁鸣。离愁寨黯黯，寒月为谁明。」诗体近开元、大历之间。

诸生祁班孙，遣戍寒外。其妇朱德蓉《寄夫诗》有「曼华不落雁书稀」句。毛西河曰：「考《盛京风土记》，其地产梨杏桃柳茉莉番之属。曼华，即茉莉番。」按《占候》云：「紫茉莉因风吹落，雁皆南飞。」故德蓉有雁稀之句。

镇平将军徐襄毅公之妇许氏，随任彝陵。叛将杨来嘉合吴三桂兵来犯，襄毅方出师援蜀。夫人出簪珥犒军，登陴严阵。及襄毅还，合力御寇，自领一队督战。马上口占云：「此行应不男儿让，快马轻刀夜斫营。」其后寇至益众，遂阵殁。景陵手诏褒其忠奋云。

明宏光时，广徵采女。民间有及笄之女端丽者，仓卒适人，以避徵选。钱塘人阚玉，为媒媪所绐，误适匪人。终日喂豕锄泥。头如蓬葆，仰天而号，作《成吟句》曰：「我本无心植杨柳，阴成都作夜栖鸦。」闻者哀之。

当易代之际，人心思汉。青裙弱质中，时有宗周恤纬之人，不仅在士大夫也。当涂吴喦子，属词温雅，出入经史，以诗鸣于时，垂四十年。其《秦准宴集》云：「六朝风物秦准水，三月春情榖雨茶。」《秋感》云：「凫雁不关离黍恨，湖山甯受后人怜。」《思归》云：「人过中年万事非，天涯空羡雁归飞。朝来接得乡园信，烟雨青山长蕨薇。」邓汉仪题其诗集曰：「江湖萍梗乱离身，破砚单衫相对贫。今日一灯花外雨，青山自署女遗民。」喦子久擅歌词，西曲诸女郎能音旨者，靡不宗之。

卞梦珏元文，为喦子之女。诗词本于庭闻。有《湖楼诗》云：「山从虚镜留真影，塔向高空阅世绿。」《咏落叶》云：「月槛风窗聊伴我，石屏萝径总埋香。」吴梅村《西冷闺咏序》有云：「石城卞君者，系出田居，隐偕蚕室。喦子着同声之赋，元文咏娇女之篇。辞旨幽閒，才情明慧。」王渔洋有《观卞元文书扇诗》云：「双峰南北尽红蕖，昼静琼闱敞碧虚。鹦鹉凋笼初教赋，樱桃小神独摊书。名篇绮密知难并，诸界天人总未如。若许他年寻白社，丹青丹帘外藕花居。」吴、王皆一代词宗，所赏当不虚也。

殳墨姑，善小楷。倣《李龙眠白描大士像》，甚工。刺绣刀尺，无不精妙。自序其《闺隐集》，骈体清丽。有《寄母诗》云：「觅句小时追道韫，着书他日拟班昭。」戚里称为女学士云。

侯俪南，家贫躬自操作，不废吟咏。有「賸取苦吟磨铁砚，空馀蓬鬓谢金钗」句。不以处约掩其高怀也。侯氏诸女皆能诗，侯若英有《秋怀七言》排律，颇工。侯孝仪有「愁生明月夜，人瘦落花天」句，为时称诵。

义乌倪仁吉，通文史，工书画，刺绣亦精。尝绣心经一卷，素绫为质，刺以深青色丝，妙入秋毫。有《题宫忆图》云：「调入苍梧斑竹枝，潇湘淼缈水云思。听来记得华清夜，疏雨梧桐独坐时。」王渔洋《池北偶谈》，称其性情绝似山泽耆儒，不复似闺帷中人。晚年宴坐一室，校刊图史。得句则出名纸，以精毫写之。余在陈伏庐斋头，见其所书「渌水芙渠」四大字。笔力雄厚似颜平原，纸亦坚润如玉。喜用精毫名纸，洵不虚也。

吴泳蟾，七岁能诗。于女红之馀，博览羣籍。事姑以贤孝称。有《拟古五言》云：「赠妾环金钏，贻郎白玉钿。郎情环不解，妾意玉同坚。」所居小西阁，梅花绕屋，吟啸其间。新城王西樵、福清魏惟度，皆远道乞其诗词。

王韫兰，诗品朗洁，沉归愚、王渔洋皆称之。有《移居故宅诗》云：「花深鸡犬疏篱外，潮落鱼虾小市中。」《赠邻女云》：「香沾绣帙同分线，春暖妆台互送花。」着有《凝翠楼集》，长律多至千言，古体辄成数十韵。才笔殊健。

陈书晚年，自号南楼老人，钱文端公陈羣之母。幼习诗礼。法书名画，摹写逼真。嫁梭家贫，于纺车旁课子读书。文端既贵，绘《夜纺授经图》进呈。裕陵为题诗，有「嘉禾贤媛」之褒。《尝为邹一桂之母画秋葵》云：「不存脂粉态，自有向阳心。」《题盆松》云：「虽非老邱壑，留伴岁寒人。」所绘山水人物花鸟，并臻逸品。

吴绛雪，才色并绝。尝倣《璇玑图》例作《心栀子图》，寄其女友吴素闻。图作六山象栀子花，其缘各书七言诗一联。内书八十一字，以「雪」字居中，析为「雨」、「山」二字。纵横回互读之，得五六七言诗，及长短句四十馀首。其巧思类此。五言如「雄风连野阔，雌霓跨河长」、「虫声疑雨洒，蜨翅拟花娇。」七言如《王驸马废园》云：「凤去秦楼池馆在，鹤归华表市朝非。」《元宵》云：「笙歌地觉春如海，灯火人忘星在天。」《舟泊兰江》云：「帆樯绕郭人声杂，灯火临江夜市明。」《春日》云：「微暄小圃开莺粟，细雨新蔬谪马兰。」七绝如《江上闻琵琶》云：「烟柳长堤小艇横，四絃何处韵凄清。分明暮雨春江上，十二年前倚棹听。」着有《六宜楼稿》。归永康徐氏，早寡。值耿精忠之乱，兵破浙东，至永康。闻其豔名，宣言以女献者，免合城屠戮。绛雪慷慨请行。寇兵退舍，遣骑士来迎。至三十里坑，绐以口渴取泉。策骑至山顶，投崖而娟。邑人为作传，到入县志。吴康甫为刻遗诗，黄韵珊为作《桃花雪传奇》，而绛雪义烈之名益着。

黄皆令，书彷黄庭经，画宗吴仲圭。其诗初从选体入手，后宗少陵。食贫自乐。尝作《离隐歌自序》云：「余产自清门，归于素士。乃自乙酉岁，逢乱被劫，转徙吴闾。羁迟白下，后入金沙，牆东闭迹。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虽自述如是，而其时声闻已着，所往还者，皆并世才媛。《清初闺秀诗集》中，每有《与皆令酬唱》之作。商景兰《赠诗》云：「才华直接斑姬席，风雅平携左氏裾。」王端淑寄题其《梅花楼诗》云：「闻有梅花供一笑，客途如尔未全贫。」吴梅村称其为鸳湖之秀。钱牧斋与柳如是论当代闺秀诗，谓草衣之诗近于侠，皆令之诗近于禅。为南岳白莲之嗣响。因皆令有「灯明微有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冰雪初有声」句。清迥绝尘，为牧翁所最赏也。

明季之名卿词客，多拥豔姬。虞山之柳如是、云间之王修微，咸以风雅闻于时，而海昌之李因女史今是，可称鼎峙。工诗善画，《咏梅诗》有「一枝留待晚春开」句。葛光禄徵奇，闻而聘之。崇祯初，光禄官京师。周旋砚席问，旧书名画、古器残碑，相与摩玩。人称清照再生。从宦十馀年，每遇水木明瑟，风日清美，辄濡墨作画。鼎革之际，有《长安秋日诗》云：「季鹰自解归来好，纵乏莼鲈也动思。」遂偕隐江南。月榭琴台丝管之声不绝。无何，锋火播迁，葛亦谢世。今是资画为生，故国黍离、空闺断轸之感，悉寓之于诗。长夜佛灯，与老尼相对。生平遭遇，颇似管夫人。其随宦京师同，其工翰墨同，其值易代同，而晚景之丰蹇殊矣。黄梨洲为作《李因传》，以状其生平。

李含章，曾随父湘中节署。越十六年，其夫叶佩荪，开府长沙，含章重至官舍。有「书角乍迎新使节，春风犹忆旧妆台」句。五绝如《春夜》云：「微风漾疏帘，夜永香逾静。斜月转西廊，衣上梨花影。」七律如《武昌夜泊》云：「三更鼓角鱼龙夜，两郡楼台雁惊秋。」七绝如《重至吴兴》云：「楚水燕山历岁时，廿年前事少人知。卸帆重倚苹洲棹，只有寒波照鬓丝。」有《论诗》五古起句云：「好诗如佳人，嫣然媚幽独。梳洗谢铅华，葆此无瑕玉。」殆自道所得也。

叶令仪幼娴吟咏。其后积诗盈箧，病中手自删定，存者仅十之一二。其《汴梁道中》云：「喜得征途半月晴，雪消东汴马蹄轻。寻碑野岸陈桥驿，散马寒沙博浪城。帝子离宫荒蔓合，将军遗垒暮云平。禹王台上空怀旧，賸有河流万古声。」《苕溪舟夜》云：「小艇低昂睡不成，夜深犹自促归程。满蓬凉月白于雪，船底忽问鱼簖声。」《汴梁诗》极雄浑。《苕溪诗》，写水乡夜行，又擅清峭之致。洵能手也。

毕秋帆之侧室周漪香，有《青门柳枝》词，为时传诵。七言有「家如夜月圆时少，人似秋实散处多」句。袁随园颇称之。

孙星衍之室王采薇，性耽文史，手不释卷。小楷精绝。吟咏外，喜阅道家言，时有出尘之想。《暁起效徐陵体》云：「春镜动轻姻，春林绿半天。帘低垂日永，窗静抱愁眠。书帐蝇弹纸，琴床风触絃。辞衾惜香在，扫径待花蔫。研墨污罗袖，看鱼落翠钿。谁云厌长日，终是惜流年」。《闲居》云：「幽径寻芳伴侣稀，苍苔染影上罗衣。小园修竹人孤倚，故宅残阳燕尚飞。碧秀横烟乡梦远，红兰凋露旧颜非。悠然清磬疑禅寂，冷水閒云合掩扉。又五言如「月高人影小，潮定艣声稀」，七言如「林叶惊风飞似鸟，渔灯隔补远于星」、「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围花影下如潮」。洪北江曰：「采薇诗，如断绿零红，凄豔欲绝。」卒时年二十有四。袁随园为作慕志，称其诗「哀威清逸」。阮文达题其《长离阁遗集》云：「琉璃砚匣彩云天，好事人间那得全。」惜其清才不能与浓福兼也。

厉樊榭徵君，游湖州，邂逅朱满娘，聘之以归。绘《碧湖双桨图》，题者甚众，皆一时俊流。《杭堇浦诗》云：「夫婿爱夸新样好，画眉只学小敷山。」又云：「手把凤箫罗袂薄，苹香吹动月明中。」满娘字月上，喜近笔砚。《徵君授膺诗》二百馀篇，颇识其意。能画梅，自题小诗，有「一枝红绽傍牆阴，疑是绛衣仙子临」句。侍微君仅七年而卒。樊榭《山房集》中，《悼月上诗》七律十馀首，极哀豔之致。有「双桨来时人似玉」及「搦管自称诗弟子」句，皆纪实也。后与徵君合葬于西溪。其地在西湖之西北十馀里。水木明瑟，溪港屈曲，秋时芦花千顷，一望如雪。为西湖外别具清幽之境。溪尽有菱芦庵。粤寇乱后，游人于草间得樊榭与月上木主，字迹未损。乃于菱芦庵中，闢一室祀之。清代之词人墨客拥名姬者，大都遗事传闻，而埋香莫问。月上得附名流，在百馀年兵火之后，于溪山清胜处占一龛香火，环珮魂归，当为展笑也。余昔年曾泛棹西溪，芦庵凭眺。诵唐人「俗苹行客荐，山木女郎祠」句，抚歎久之。

方婉仪为罗两峰之室。幼承家学，工诗，精书翰。归两峰后，从之学画。尝作《寒天梅竹图》，颇擅逸趣。杭堇浦为题诗云：「瘦格乌丝小笔森，更钦新製唱仙音。若教唐韵开轩写，一字应输一饼金。诗参三昧画通神，玉雪罗郎迥绝尘。不是月泉吟社客，如何修得比肩人。」所着《白健诗集》，有《约姊妹夜话》云：「已办月团和雾水，夜寒同听煑茶声。」《题明妃图》云：「青塚魂归豔蹟留，芳名从此着千秋。画师若把黄金嘱，老守长门到白头。」宜堇浦称其咏絮簪花，擅闺中三绝也。

商宝意曰：「当胜国全盛时，培养士林，旁敷香阁。吾家不但八慈竞爽，而淑媛多才。如媚生云衣嗣音诸祖姑，皆纬雾经云，方驾斑蔡。商氏闺秀，故老皆能道之。今吾女长白，涉猎羣书，颇堪继续先芬。诗亦俊逸，无怨绮伤罗之态。乃遽香埋玉瘗，良足惜矣。」遗诗《名昙花一现集》，五言如《春昼》云：「钟声催午课，花气拥春眠。」七古《题虢国夫人夜游图》云：「三郎西幸乘青骢，渔阳鼙鼓来猪龙。当时酿祸由妃子，五家甲第运离宫。夫人媚嫿如春柳，紫丝双控纤纤手。多情夜月照佳人，素面朝天浅黛痕。画图留得婵娟态，中有长安浩刦尘。」五古《自课》云：「韶龀初授经，传家惟四始。和平兼温厚，颇识风人旨。作为泳雪词，独赏无人喜。」可见其诗境之高。

金仲芬，为桧门总宪女孙，钱香树尚书孙妇。名门淑质，文史宿娴。其从子衍石、警石，皆负时誉。集中各有文，纪其言行。尝元旦谒家祠，已年踰九十，向孙辈诵放翁诗曰：「『嘉定三年正月后，不知更历几春风』。我可谓高寿，然亦苦寿耳。」其《六旬述怀诗》云：「有酒且同斟，养生在和怿。生平忧与乐，回首皆陈迹。达观任所之，人寿讵能百。」后寿至九十有匕。和平养性，宜享遐龄也。

姚文僖公《邃雅堂文集》中，有《周夫人蕖卿遗象记》，言当闺中待字时，议昏者有二人。一不学而富，一能文而贫。其母曰，能读书者为佳。遂归姚氏。迨文既僖贵，奉使吴中。夫人有《寄外诗》云：「愿得鑑湖归赐日，为君亲手织渔簑。」诗不多作，附存《邃雅堂集》中。

许韵兰字香卿，有《听春楼诗》六卷。《与其夫徐楘唱和》有句云：「玉板朝临帖，金荃夜和诗。」想见闺中雅韵，送《春曲》云：「春去春来花自好，年年看花人易老。镜中人莫悲青春，枝头尚有斜阳照。」颇有「人间重晚睛」诗意。

夏美南，为明吏部郎中夏允彝长女。允彝负盛名，美南庭闻濡染，十馀龄即能诗，兼工琴弈。明亡，允彝自沉于河。其婿家侯氏，亦多殉烈者。美南冒百险，深夜移舟，次第得忠骸归葬。事毕，歎曰：「吾三百六十骨节，交付太虚矣。」遂长斋礼佛以终。其《龙隐遗草》中，有「绳豚茗椀宾中主，翠竹黄花觉后身」及「海内风尘劳客梦，江东罗绮擅文辞」等句。绝无匳豔之习。

卷三

法梧门祭酒，为其母端静老人作行状曰：「吾母工韵语，顾有所作辄焚之。」且曰：「水流花放，迸象奚存。月白风清，光景斯在。」闻者以为见道语。今就式善所记诵者，镂板存之。五言如「家贫秋意早，木落月痕多。焚香如拜佛，看画抵游山。灯昏书味永，雪冷粥香迟。病树无蝉响，空塘有鹭飞。雪密鸦藏树，风高犬吠门。温风吹草湿，春月入帘虚。秋在寒林表，诗成夜雨时。」七言如「酒店春风牛背稳，桃林新雨马蹄香。临帖雅宜微雨后，看花多趁晚晴时。睡早不知花放晚，心闲但觉蝶飞忙。马齿菜香秋雨地，鸡冠花映晚霞天。渐少吟诗常礼佛，不多栽树为看山。」惜全篇不记忆矣。有《雁字》七律云：「寄书有泪传青寒，罢织谁家倚翠楼。几行绝塞孤臣泪，一点相思少妇心。极浦生潮初润玉，晴沙如雪宛钓银。孤飞断港偏锋掠，倦宿寒汀一抹低。」翁覃溪序其《带绿草堂遗诗》曰：「时帆入词馆，掌成均，积学能文，凭由母教。曾绘《雪窗课读图》以纪之。遗诗数十章，皆其默识不忘者。」《雁字诗》尤为时称诵。

沉虹屏尝得《智永容雨帖》真蹟，自加题跋，遂以「春雨楼」名其集。分为赋一卷，诗七卷，词二卷，文二卷。叶鞠裳《藏书纪事诗》有云：「梅谷刊《奇晋斋丛书》，收藏甚富。尝见书估携来中统本《史记》，后有《梅谷跋》【愚按：原无「跋」字，今补】、《侍儿沉虹屏书》，有『梅谷掌书画史沉虹屏』印记。又《晏公类要》有虹屏跋云：『《晁氏郡斋读书志》谓六十五卷，《焦氏经籍志》谓八十卷，而此仅三十七卷。然其中有公四世孙袤【愚按：原「为」字，非是，今改】补阙，至《历代杂录》止，盖已为足本矣。《曾南丰集》有此书序，爰录冠首。时乾隆辛丑，春馀夏始，海棠、木笔、紫荆、蔷薇尚繁盛。新妆初毕，御砑绫夹衣，坐花南水北亭，啜镜溪新茗书。』是真藏书家未有之韵事也。」《春雨楼集》中，有《临献之帖》云：「红梅几点漏春光，鹆眼新磨紫玉香。初试袷衣新茗坼，小窗闲写十三行。」《清秋临眺》云：「清秋如静女，窈窕不多妆。菱浦微弯月，枫林小着霜。山眉修入画，波縠细生光。便拟褰裳去，三湘畹芷香。」《晚兴》云：「深院杏花三月雨，高楼藜火十年灯。」《春日闲适》云：「偶师大令鹅羣帖，来写庄生蛙梦篇。」《遣怀》云：「微醺嬾画螺痕黛，解渴初烹雀舌茶。」清才逸韵，一空脂粉气矣。

彭玉嵌于诗词外，兼工书法，喜临《锤太傅荐季直表》。尝自写诗卷绝精，其断句如「板桥黄叶雨，秋水白云帆」、「片雨斜侵阁，残阳半映城」、「月气生遥夜，虫声觉早秋」、「空山三日雪，残腊一枝梅」、「久雨迟春色，低田足水声」、「茶香过穀雨，酒气近兰陵」、「疏灯春市散，寒角暮潮生」、「帆落湘江夜，猿啼蜀栈秋」、「塔影杯中落，秋声叶上多」、「江梅春后放，暮雀雪中归」，皆有晚唐诗境。与沉虹屏相契，有题沉之《春雨楼集》、《瑞鹤仙词》云：「算来色色宜人，只有新诗妬汝。」虹屏有《赠玉嵌诗》云：「华年娇小早知名，绛砚乌丝写最精。」彭与沉书法皆学钟、王，宜其翠拓同研，琼牋互答也。

史湘霞《病中述怀》云：「自来自去窗前月，相近相亲架上书。」倣唐人「自去自来梁上燕」句，而别有意境。于病中述怀尤合。

潘素心，自髫龄即随父学诗。于归后，手一编不置。《咏古》七绝，有「相如本有长门赋，却使文君歎白头」句。其夫汪润之宫詹，尝问业于梁山舟学士，偶呈闺中倡和之作。学士欣然评阅，且为延誉。其后从夫宦游滇黔。诗句得山川之助，所诣更进。与妹亚白，并有才名。四方求素心题咏者，至晚年益众。

熊澹仙，尝着诗话四卷。略谓诗本性情，如松间之风，石土之泉，触之自成天籁。读古人诗，不可偏执一见。又云诗境即画境，诗宜峭，宜曲，宜远，画境亦同之。风神气骨，都从兴到也。其《村女诗》云：「柔桑枝上听鸣鸠，侵晓提筐上翠畴。借问谁家春梦好，满窗红日未梳头。」《咏菜花》云：「野屋同沾雨露匀，黄花辉映日华新。朝来不厌临窗看，也算贫家一段春。」《感旧》云：「刺绣馀间就垫时，曾从花里谒名师。贪看夜月憎眠早，倦挽春云上学迟。叠韵每吟秋柳句，送春频写落花诗。而今回忆皆成梦，独向清波照鬓丝。」《咏萤火》云：「草际移光澹，风前堕影轻。背灯兼背月，原不向人明。」盖澹仙夫病家贫，停辛茹苦。鬱伊之怀，只能独喻。《咏萤火》句，殆借以自道也。

王璐卿，工绘禽鱼花鸟，颇得北宋人法。嫁后家寒，脱钗典衣，以佐夫读书。不足则篝灯刺绣以继之。黾勉田居，时相酬和。有《赠外马孝廉诗》云：「宿有才名惊谢眺，岂非时数扼刘蕡。」固穷安命，有梁家椎髻之风。

吴定生，于吟事外，殚心史学，喜览《涑水通鑑》。归佩珊题其诗稿云：「守身秉礼，卓识论史。女才人亦奇男子也。」嫁甫三年，夫与舅姑相继逝，定生鬻产营葬。刻苦持家，佐其幼叔成立，己亦憔悴致疾。临终赋诗，叙其一生艰苦，有句云：「此际黄昏聊自述，他年青史果谁怜。」悲其遇，为录其断句，所着《饮冰集》则未见也。

汪畹玉有《七夕兰韵堂雅集和韵》云：「十姊妹花将按月，一梧桐叶已先秋。」原住：「雅集诸人，为吴易、林雅林、邵文娥、吴锡名、沉徵如、沉璚如、屈月如、陆宝林、潘朗如。」既云「和韵」，必有诗篇。乃传者惟畹玉有《佩滋存草》五十首，馀九人之遗诗，皆香消烟灭。歎片语流传，亦非易事也。

袁随园诸妹，如素文、绮文、秋卿、淑英，皆能诗。惟绮文《寄兄诗》云：「无言但劝归期早，有泪多从别后弹。新暑乍来应保重，高堂虽老幸平安。」性情中语，不事凋饰，而真切有味。素文诸人，以无警句未录。

乾隆时征缅甸之役，节相杨应琚失利，其子重英被虏。廷议以其偷生阿瓦，籍其家，并置重英子长龄于理，杨氏一门离散。重英之女琼华，抱荀灌娘救父之心，慕李文姬妩弟之义。计无所出，悉託于诗，故字裹行间，深情纡鬱。有《咏秋云》云：「乱云飞不断，皓月失光明。不解为霖雨，无端掩太清。」《偶作》云：「千金买骏马，百金买宝刀。瘴云浓似墨，昨夜梦哀牢」，其时父犹在缅也。重英陷缅后，独居佛寺，逾二十年，衣冠不改。迨缅人款关，遣重英归，上大悦，擢其官，比以苏武之节。御製苏杨论旌之，出长龄于狱。琼华喜极，赋诗示弟长龄云：「闻道金鸡下赦竿，廿年今喜脱南冠。身羁狴犴伤公冶，泪洒弓衣愧木兰。绝域忠诚生马角，九重雷雨洗忠肝。高堂多病垂衰母，应为娇儿进一餐。」情辞悱恻，并可以证国史也。

恽星联，为河道总督麟庆之母。十岁能待，精绘事，得南田家学。尝观《辽史》，慕太师适鲁之妹耶律常哥之为人。思读书论道，以终其身。后适颜太守廷璐，曾辑《兰闺宝录》，以垂女诫。志欲为闺阁昌明诗教，选顺治至嘉庆年闺秀诗三千馀首，为正始集。当麟庆通籍时，有《示子诗》云：「名春森风发，心如秋水平」，想见义方之训也。

太原张学雅，有《绣馀草》。姊妹七人，皆能诗，学鲁有《倡和集》，学仪有《滋兰集》，学典有《花樵集》，学象有《砚隐集》，学圣有《瑶草集》，学贤有《华林集》。诗皆清妥者多，警动者少，乃录其集名，未录其诗。瑶环瑜珥，萃于绮窗绛幔閒，亦难得也。

林韵徵为张船山之室。船山尝为画小像，韵徵自题云：「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船山《和韵》云：「妻梅许我癖烟霞，彷彿孤山处士家。画意诗情两清绝，夜窗同梦笔生花。」船山赘于成都署斋，其《赠妇诗》有「窈窕人宜住锦城」及「婢解听诗妻解和」，颇无俗韵到闱房句，殊有高柔玩妇之风。

胡香输，从伯兄学诗，叔兄学画。调丹粉写生，鲜润有致，终日以弄柔翰拂素纸为乐。有《秋夕诗》云：「客愁巳共秋潮满，又听江楼擫笛声。」《野花》云：「野客孤馨成独赏，村姑浅媚不成妆。」《送春》云：「楡钱满地青如许，难买春光驻少时。」《思归》云：「菜花黄后桑阴碧，好向东湖放酒船。」殁后，吴兔牀题其遗稿曰：「无复围棋谢傅旁，左家玉皙更难忘。只应乞与胡威绢，写尽乌丝寸寸肠。」着有《琴韵楼诗钞》行世。

梁楚生为文庄公之女。无骄侈习，好读书。论古今事，穷源竟委，闻者忘倦。性耽吟咏，游览诗尤为擅场。《海幢寺》云：「人意欲随流水远，花香时引磬声长。」《飞水寺》云：「山前衣片槃陀石，曾坐西来面壁人。」《纪游》云：「晓妆恰对澄江曲，倒影晴岚写黛痕。倚石贪看飞瀑近，不知飘沬溼罗衣。」《天竺寺》云：「一径入寒碧，迴溪疑雨声。」《述怀》云：「消闲输与眠沙鹭，耐冷甘同抱叶蝉。」阮文达公闻其才并重其贤，聘其女为子妇。

王芑孙尝曰：「余妇曹墨琴，无金粉之好，所好惟吟诗，及临幕晋帖耳。」芑孙负诗名，复以书称于世。人有持缣素乞书者，必兼乞墨琴书。芑孙有句云：「墨琴终日写兰亭，小楷能摹《砖塔铭》。朝士商量争购取，冷金装拓上围屏。」其从妹琼娟，守贞不字。墨琴赠诗，有「不道秦箫换鲁髽，玉郎消息断天捱。湘筠有泪多成节，古柏留春不在花」句。其《澹香楼题词》云：「曼殊小宛厅题词，淮海新编又一时。何日九龙封墓板，我当书志葬蛾眉。」至今牧藏家，时见墨琴手翰，及与芑孙夫妇合作之品云。

项城高氏子弟，以文艺相尚。梅阁女士，独谨言行，重伦常，诸弟严惮之。于归后，出藏书教子，以事亲敬长为先，不汲汲于应试文字。尝曰：「吾不望其为官，愿其立身端正耳。」有《老境诗》云：「事事求全称意难，安贫知足有馀欢。旨甘未缺常时饱，轻煖虽无可御寒。」夙工书翰，老尚临池。有句云：「濡墨挥毫聊卒岁，珍藏弃掷任儿孙。」二诗一能知足，一见达观，可觇其学养矣。

段淑斋，为金坛段玉裁女，龚定庵母。定庵幼时体弱，慈爱甚挚。课以吴梅村诗、方百川文、宋左彞《学古集》。定庵有《三别好诗》，谓自揆生平造述，绝不出于三家。此三者，皆出于慈母灯前帐外读之。吴诗出口授，故尤缠緜于心。壮而独游，每一念此，宛然依依膝下时也。所着《绿华吟榭诗草》有《晚行诗》云：「几点雁横秋，新寒倦客游。远峰云外隐，纤月水中流。」《晓渡钱塘江》云：「晓发钱塘口，遥天月尚浮。晴初山色澹，风定早潮收。江雁随人远，汀花慰客愁。严滩知渐近，料理钧鱼舟。其女瑟君，能诗工书，为母手写诗稿，娟秀可喜。

韩隐霄事父至孝，侍亲不嫁。父殁，一恸而卒。其妹隐雯，视姊殓毕，亦绝食殉父。人称韩氏二孝女。隐霄有《咏吴中玉笋峰限韵》云：「解箨无必完太璞，笑他玉板断新尖。」《棋盘峰》云：「惟有紫阳招野鹤，沧桑一局寄遐情。」存诗不多，绝无俗韵。

金云门为王仲瞿之室，诗画皆工。有《舟泊莫泾搨东坡三过堂帖诗》云：「一盏禅灯四壁空，桑城荒影踏冥濛。为寻马券来僧寺，谁捏鸿泥塑长公。石板漫镌三过字，布帆轻趁两番风。越来溪上年年住，我亦家山在梦中。」陈云伯题其诗集云：「山绕红楼水绕门，王壶班管写黄昏。建安七子图还在，此是金钗画状元。」云门精界画人物，近刘松年、赵千里、仇实父诸家。有《王母降集灵台》、《班捷妤辞荣》、《唐昌观女仙观玉蘂花》、《吴采鸾写韵》、《江釆苹作楼东赋》诸图，及《建安七子图》大幅，藏陈云伯家。其《秋红丈室》诗，亦云伯所刻。余于陈伏庐处，见云门画幅。采画衣摺，色色俱精。

王梦楼之女孙玉燕，能诗词，有祖风。工画梅兰、水仙。多积草绿为之，设色娟丽。自题昼兰卷，有「侍宴兰香夜甫回，清芬和露泛琼杯」句。梦楼题其《水仙画册》云：「玉性能支冷，冰姿偶写真。金徽沧海曲，罗袜洛川神。」毕灵岩题《画兰册》云：「去年曾作沅湘游，西岸寒泉咽不流。染翰欲题香草句，幽情遥寄一江秋。」

孔璐华为孔子七十三代女孙。在阙里时，值南巡谒圣，璐华迎驾道左，蒙宫车小驻。垂询年龄，并携手袖赐花。赋《纪恩诗》，有「凤辇曾停携半袖，玉音重问赐名花」句。及归阮文达公，以不逮事姑为憾。扬州白瓦巷，为文达诞生地。久质于他姓，因脱簪珥购归，捨为海岱庵。奉观音像，乃君姑昔所虔奉者。着有《唐宋旧经楼稿》，稿中《如题石室藏书图》、《粤东新建学海堂》及《汉金釭歌》，皆七古长篇，渊然有书卷气。文达有侧室三，皆能诗。一为刘书之，《咏汉金釭》及《藏书图》，均赋长歌。一为谢月庄，孔夫人自浙携蚕种归扬州，以兴蚕桑之利，月庄为绘《养蚕图》极精，一时题咏盈卷。月庄亦作七古，其篇末有「缫丝轧轧鸣机轴，剥茧飞蛾破寒玉。为留佳种箧中藏，好待来年更成簇」句。《赋真子飞霜镜》七古亦佳。一为唐古霞，《夏夜》云：「风从嫩竹梢头软，月向新桐叶底明。」《和孔夫人除夕韵》云：「柏子烟消衫袖底，梅花香到鬓丝边。」工绘花卉虫鱼，用笔赋色，得瓯香真谛。孔夫人待庶以惠，称为「闺中诗友」云。其子妇刘涧芳，诗画皆工。尝摘取文达《研经室诗》句，分写十六帧，浓厚清疏，各极其致。

阮湄川为文达公之女孙。诗词皆韶秀，解音律，尤嗜琴。文达所居，即文选楼故址。每至选楼，必令一弹再鼓。为书楹联云：「古琴百衲弹清散，名帖双鈎榻硬黄。」湄川词稿内有《选楼理琴调寄高山流水》一阕，又有《横琴坐月图》。其《和宋白玉蟾弹琴诗》云：「满然抱琴癖，闲弹送夕阳。云和不可作，一曲一迴肠。」文达抚浙时，每至秋晚，必令花奴自扬州载菊花一船至杭郡，藉览故乡风物。湄川梦中得「花奴载菊自江乡」句，醒而足成之。有「柴桑粉本秋容澹，瓜步钟声驿路长」句。即以题文达《秋江载菊图》后。

王婉佺在闺中时，秉承母教，已有《列女传补注》之作。后为楼霞郝兰皋室。兰皋朴学能文，有所撰述，婉佺每为写定题识。其自着各书，皆附兰皋集以行。尤喜言诗，着《葩经》小说，留传至光绪八年。顺天府府尹毕道远，以所着各书进呈。有「博涉经史，疏解精严」褒谕，为闺媛希有之荣。诗稿无多，有《迎春》五言云「冻蜨惊新梦，寒蜂出旧衙」，句颇新俊。婉佺研精古籍，诗其馀事也。

尤澹仙于诗歌外，兼能骈体文。操管之暇，焚香静坐，时有出尘之想。所着《暁春阁集》中有《田家诗》云：「彻雨溪上来，良苗霭如沐。驱犊村姑归，斜阳澹茅屋。」《夏夜》云：「清风溅荷珠，惊破眠鸥梦。」诗品超旷，宜其名列吴中十子也。

孙云凤，通晓音律，兼精绘事。随父宦游滇蜀间，所至斐然成咏。《游飞云洞》云：「昔我登此山，垂髮初覆颈。杯底吸山光，襟边捉云影。当时虽无诗，胜景心已领。」《登高示弟妹》云：「九日同登百尺台，他乡又见菊花开。渚清沙白孤帆远，露冷江空独雁来。人事易随秋共老，少年须惜水难迴。山川信美非吾土，且尽高楼酒一杯。」《黔溪道中》云：「地卑城郭多临水，县小人家半住山。」《巫峡舟行》云：「峰回时犯浓云出，滩急如闻骤雨鸣。」负此清才，而其夫鄙俗，见笔砚辄憎。云凤轸纡结轖，时寓于诗。其妹云鹤，亦娴吟事。樟随流水。《咏剑》云：「恩雠千古事，湖海一片心。」《送兄》云：「归棹随流水，乡心嫌夕阳。」而所适亦非良偶，才丰运啬，与姐同之。

吴素云女史写《秋芳图》，寄其兄兰雪。法时帆学士见而爱之，以曹墨琴夫人手书《洛神赋》册易去。其后兰雪过吴门，属长州金逸女史咏其事，金为赋诗云：「将书易画未嫌憨，韵事他年着美谈。我意不如仍付与，两瑶函供一诗龛。」时学士在京师，方筑诗龛，藏弆法书名画也。

虞山席道华，归孙子潇太史后，共桉诵读，互相师友，倡和之作甚多。子潇《赠内诗》有云：「赖有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想见雅逸之致。其《长真阁集》七卷，板毁于火，光绪间重刻之。《集》中诗如《蝉声》云：「小楼清梦觉，老树夕阳迟。」《古镜》云：「一片秦时月，清光万古新。对君原是我，知尔阅多人。」《喜外归》云：「指上正轮归路日，耳边已听入门声。」《十五夜月》云：「万古不磨惟此镜，百年几度是今宵。」《寄衣曲》云：「去时宽窄难凭准，梦裹寻君作样看。」《刺绣》云：「手擘香绒一缕轻，殷勤捡取众芳名。红颜大半霜前落，不绣芙蓉绣女贞。」《留题上党郡斋》云：「呼婢留心检妆盒，莫教人拾旧花钿。一花一木寻常见，到得离时却耐看。」袁随园称其诗字字出于性灵，不拾古人牙慧，而能天机清妙，音节珠琤。道华书其语于卷首，以明学诗之所得。

归珮珊与席道华，皆常熟人。才名相埒，为闺中畏友。时相赠和，尝题《虢国夫人早朝图》，有「马驮香梦入宫门」句，极为袁随园所赏。负诗名数十年，往来江湖间。为闺垫师，曾客蒋氏蒹葭里，为西溪芦花最盛处。秋容如雪中，扁舟缟袂，出没烟霭间，倚桨吟诗，有绝尘之致。王叔彞题其《绣馀遗稿》云「难得佳人能享寿，相随名士不妨贫」，足以概其生平。有《咏柳诗》云：「密叶笼堤暗，长条拂水轻。春风一回首，多少玉关情。」《伤贫》云：「典残钗股空留箧，减尽腰围瘦到诗。温语聊将娇女慰，泪容生恐侍儿窥。」《题唐六如桃花庵》云：「狂依花月为生计，闲借云山写不平。」《题叶小鸾眉子砚」云：「一痕煖泻桃花水，洗出当年旧黛痕。」珮珊与道华，皆鸿庑相庄，唱妍酬丽，视孙云凤、云鹤之抑鬱殊矣。

卷四

乾隆时，吴门多闺秀。如沉散花、汪玉轸、江碧珠，皆能诗，推长洲金纤纤为祭酒。纤纤归陈竹士，亦吴下俊流。郭频伽、吴兰界与竹士、纤纤，多酬唱之作。其《瘦吟楼艸》中，五言如《秋词》云：「隔牆刀尺声，冷答秋虫语。鸳鸯知未眠，不定枯荷影。」《书怀》云：「久病谙诸药，安贫守故衣。」《游石溪》云：「湿烟低隐岸，老树卧延苔。」七言如《寄王碧云》云：「病畏新寒张晓幔，瘦拈旧线改秋衣。」《晓游邓尉》云：「树头残月白堕水，湖上晓山青入船。风梵飘香落云外，波光拥棹来门前。」《病中》云：「心灰久病拈针懒，眉讳新愁只镜知。」七绝云：「渐觉晓风禁不得，急将帘放再梳头。柘塘一夜催花雨，新水如云绿到门。天意似怜人寂寞，青山移近画船来。病起名香焚不得，花阴小立当熏衣。」殁年二十五。吴兰雪《輓诗》，有「会葬我来题片石，墓门围种万梅花」句。自注云：「谶纤题余《拜梅图》末章云：『埋骨青山后望奢，种千梅树当生涯。孤坟三尺能来否，记取诗魂是此花。』，其绝笔也。」

孙苕玉，骈体尺牍皆清隽，诗学本自庭闻。《咏夕阳》云：「钟声孤寺暝，帆影半江秋。流水杳然去，乱山相向愁。」《秋夜》云：「颓垣蛩语寒林叶，都向西风诉不平。」兼擅倚声，有《衍波词》二卷。

王贞仪记诵淹贯，着述盈尺，嗜梅氏天算之学。尝从父出塞，远涉松花江。学射于阿将军之夫人，发必命中。跨马如飞，兼精遁甲星象。有《登焦山绝顶诗》云：「云扶塔影金山寺，风荡炊烟铁瓮城。」非特有豪迈气，且殊肖焦山眺远之景。

陈云伯之侧室管湘玉、文静玉，皆能诗。湘玉为云伯写《碧城摘句图》，并题云：「奇句如飞仙，长啸海山碧。天风飘羽衣，鹤背夜吹笛。警句如侠客，使笔若使剑。一掷向苍茫，人间几恩怨。俊句如名士，鹤立山鸡羣。六朝旧明月，谈笑生古春。丽句如佳人，天然出庄靓。玉镜一痕春，照见桃花影。」文静玉《小停云馆集》中有《碧城曲》、《蘼芜香影曲》、《秦沟粉黛甎砚诗》、《香雪海歌》诺长篇。词藻绮丽，颇类《碧城仙馆诗》。七言有《访南宋画院遗址》云：「富景园西石径斜，疏林黄叶散啼鸦。荒寒金碧昭仪寺，剥蚀丹青待诏家。夜月残山留马远，桃花团扇感杨娃。宣和遗事分明在，何处离宫问奉华。」《由灵隐寺至韬光》云「泉飞晴雪潜通笕，磴夹修篁渐入云」，确似游韬光沿道风景。

骆佩香，诗画皆有天趣。为王梦楼、袁验园女弟子。有《寄鲍夫人诗》云：「花院养姑春奉酒，竹窗课子夜摊书。」《重过扬州故宅》云：「维舟重访绿杨城，门巷萧条物态更。临媪相逢还识我，隔牆曾听读书声。」尝绘《秋灯课女图》徵题，曾宾谷题诗，有「窗外秋神不可听」句，遂以「听秋」名其馆，即名其诗集。

陈云伯之子妇，陈小云之室钱塘汪允庄，七岁赋《春雪诗》。诵《木元虚海赋》、《庾子山哀江南赋》，两遍即背诵，不遗一字。熟于史事，虽僻事，叩之辄应曰以对。及长，博览羣籍，爱高青邱、吴梅村二家诗。后留高去吴，曰：「吴诗丽而无骨，不若高诗清而有味。」今观其《自然好学斋诗》，仍似梅村，殆笔性所近，改絃不易也。集中篇章穠丽妥贴者多，而精湛可摘之句少。录其《秦沟粉黛砖砚歌》，以见其概。原叙云：「砚为古澄泥。红白青翠，斑剥错落若珠玑。上有『建业文房』印，余忠宣公铭注，以为秦阿房宫沟，宫人倾粉泽脂水所成，洵奇物也。」诗云：「南唐砚山不可见，人閒犹賸南唐砚。香姜铜雀久消沉，幻出秦宫云一片。六国蛾眉竞晓妆，歌台舞殿起阿房。星荧明镜骊山远，涨腻凝脂渭水香。四围错落珠玑细，粉晕斑斑黛痕翠。临波想见捲衣人，玉姜豔逸文馨丽。深锁长门卅六年，鱼膏银海閟重泉。御沟察照秦时月，春水流花冷暮姻。楚人一炬悲焦土，留得残砖碧苔古。建业文房好护持，锺山小隐风流主。金镂应填绝妙词，新声曾谱恨来迟。红罗亭榭瑶光殿，知付娥皇付保仪。一行题跋忠宜笔，昆山细划龙山雪。早春独殿赋梅花，不碍广平心似铁。何处香花识旧墩，百年流转到清门。松烟寒滴蟾蜍泪，兰篆红消蜥蜴魂。秦台未到吹箫处，秦山尚有宫人墓。澄心堂纸玉管毫，夜灯还写阿房赋。」原注云：「袁伯长藏有李后主玉管笔，见《研北杂志》。」

张秀端《咏白燕》云：「剪分絮雪翻春影，巢护梨云染梦痕。」、何佩《玉山行》云：「几片湿云松顶过，飘来雨点带飞花。」、何珠《咏秋海棠》云：「枝分翠黛秋如画，泪化红冰镜有痕。」三女史皆遗稿无多，取其佳句，并录之。

清代闺秀之工填词者，清初推徐湘苹，嘉道閒推顾太清、吴苹香。湘苹以深稳胜，太清以高旷胜，苹香以博雅胜，卓然为三大家。苹香初好词曲，后兼肆力于诗。父与夫皆业贾，两家无一读书者，而独见秀异，殆由夙慧。着有《花帘书屋诗词》，集中有《青黛湖上弔吴宫双玉祠墓诗》，原叙云：「双玉者，吴王阖闆女胜玉，夫差女紫玉也。墓久圯，陈颐道为营坏土鹤涧之西，并建祠塑像，勒文于石。青黛湖者，在虎邱后山，即女坟湖也。」诗云：「湖中水煖鱼吹絮，湖边花发莺啼树。吴宫花草久成尘，重见吴宫双玉墓。才人解惜婵娟子，瘗玉埋香访遗址。绣繻甲帐写真形，芳魂唤向幽宫起。君不见，玉波荡漾双莲冷，当年队长无留影。又不见，馆娃宫圯香径没，屧廊賸有苔花活。雀扇铢衣图画好，黛湖清影双妹照。湘絃哀怨奠椒浆，应有碧云来缥淼。」其五律有《题秋雪渔庄》及《翠渌园诗》，均擅清超之笔。

吴苹香《题翠渌园诗》：「卧砌苔碑怀柳是，隔湖花树访兰因。」所云「柳是」者，谓重修虞山河东君墓。所谓「兰因」者，陈文述于西湖孤山，为菊香、小青二女士修墓，并建兰因馆。其上为夕阳花影楼，楼左为绿阴西阁，以祀小青，右为秋芳阁，以祀菊香。先是为明女士杨云友，修墓于智果寺，广徵题咏，编为《兰因集》。汪允庄《咏菊香》云：「踏青春访琼姬墓，飞白宵题玉女碑。」原注曰：「朱竹垞、毛椎黄，曾访其墓。诸九鼎为作墓志。」《咏小青》云：「齐国淑妃原着姓，蒋家小妹是同乡。」原注曰：「小青冯姓，广陵人。」《咏云友》云：「谢逸画图寒翠晚，汪伦潭水夜星空。」原注曰：「谢彬曾绘其小像。云友尝客汪然明之春星草堂。」苹香所咏「兰因」者，即此事也。

金心慧，有《輓冯中丞侧室俞孺人》云：「百年漆室鍼神课，四世朱门保母功。」孺人之事实未详。观心慧诗，可见柏舟矢节，有功于冯氏者多。心慧颇能诗，惜未见遗集。

刘寿萱，食贫习苦，事姑尽孝。有《苦寒诗》云：「拥衾成泼水，惜火抵藏金。」又云：「补裙馀半幅，冻指罢拈针。」其夫缪徵甲《赠诗》云：「雨夜断薪愁蕴火，霜晨汲水裂凝脂。更馀逋负常残腊，荩箧搜衣强自支。」清贫如此，而不废啸歌。其《梦蟾楼稿》中有《古藤书屋弔东坡》云：「端明曾小住，宅在水云湄。儋耳频年谪，峨眉故国思。」原注曰：「建中靖国元年，东坡自海外归，乞居常州。寓顾塘桥孙氏宅，旋卒。今方氏古藤书屋，即孙氏宅。七百年来，几经易主矣。」《过青山庄故址》云：「多年园户绝，人指旧平泉。废苑栖萤径，当年射鸭筵。」原注曰：「当日庄虽入官，寝堂尚在，赵瓯《北青山庄歌》有「画寝香消」句。今夷为菜圃矣。」观此二诗，可见天怀高迥，非特耐贫也。

袁随园诸女孙，皆耽风雅，紫卿诗词尤工。原本性灵，意无不达。其《乐安公主玉印歌》、《养贡歌》，均见才气，登临怀古之作尤佳。《鸡笼山》云：「複道旧曾迴玉辇，台城谁为掷金瓯。」《桐江舟中》云：「滩声喧水碓，帆影掠鱼矶。」《南平道中》云：「月宫旧梦沉哀角，水国新凉上薄衣。」《抚州野望》云：「炊烟村屋环红树，晓日渔舟晒绿蓑。」皆清丽可诵。

张含珍《夏日诗》云：「竹风生夕凉，荷池荡清影。」《题玉换山房》云：「钟傅幽谷韵，泉带落花香。」性最爱花，当病剧时，有赠花者，必搴帷流盼，低徊久之。

张雪裳，生自将门。凡诗词书画音律，无不精研，旁及韬钤、骑射。五言诗《题看山楼》云：「青山人读画，翠竹客参禅。雨气侵颓壁，风声挟怒泉。」七言诗《登灵岩山》云：「游屐荒苔西子径，估帆寒雨范公湖。」尝和高青邱梅花诗九首，为时所称。

张大令琦，四女皆能诗。孟缇有《澹菊轩集》，纬青有《纬青遗稿》，婉紃有《绿槐书屋集》，若绮有《邻云友月居集》。包慎伯曰：「纬青幽隽，婉紃排奡，若绮和雅。各得诗家之一体。孟缇则属词比事，言必达意。」吴仲伦曰：「孟缇五古，有黄初之风，七古亦近中晚唐格调」云。古体以篇长未录，诸集类皆稳惬，惜可摘句者少。婉紃最嗜书，由北碑上溯西晋，归宿于汉。用笔刚健沉毅，正书遒丽，分书峭逸。晨起作数百字，始理妆。夜分书数百字，始寝。或夜起临池，家人劝之，答曰：「吾一日不作书，若有所失，欲罢不能也。」清代闺秀工书者多矣，而擅名者莫如曹墨琴，嗜书者莫过张婉紃。若墨琴遗翰，尚有见者，婉紃书惜未观也。

金兰贞，工画花乌，尤工墨兰，秀韵独绝。随父至青田学官署，所居名吉芝楼。值杏花盛放时，有句云「正值饶妆帘半捲，万重绀雪拥诗窗。」其从弟眉生观察曰：「吾姊随宦括苍，得山川之助，名章秀句，不下千言。」以兵燹遗佚，其残稿仅存一卷矣。

劳蓉君《秋日诗》云：「瓦鼎煎茶拾红叶，磁瓶添水插黄花。助妆小挹芙蓉粉，遣酒新题橘柚词。」《山行》云：「绕溪屋似鱼鳞簇，跨涧桥如雁翅斜。」李越缦题其遗集云：「泊沤社散风流歇，又见名闺正始篇。一梦繁华随蝶化，彩裙偏不解留仙。」注云：「女史绝笔于《胡蝶诗》，有『贪恋繁华梦正赊』句，殆谶语也。」

范浣仙，平生着作，凡数万言。夫亡，悉取焚之，曰：「命蹇若此，遑论身后名耶。其子于故书中，检得《翔鹤楼赋》、《拟黄叔度碑文》及遗诗数首而已。

赵景椒，喜读史。尝集古今名媛百数十人，各为小传，名曰《阃史》。又有《香匳杂考》一卷。所居妆阁，书卷纵横，几榻皆遍。有《留题东瓯官舍诗》云：「性爱梅花手自锄，十年妆阁当诗庐。不知后夜寒窗月，可有婵娟照读书。」

李陶吟，七岁学诗，十年遍读全史，旁及术数医学，无不通晓。诗多超逸之作，《登邻霄台》云：「万瓦寒生晴雪裹，一峯独秀乱云间。」《村居》云：「地僻不知朝局换，家贫惟识菜根香。」《书怀》云：「侧身便欲无前古，披髮真思下大荒。」《春晚》云：「寂寂香堦红未妇，澹烟斜月又黄昏。」《花朝遣兴》云：「临罢十三行玉本，更挥馀墨画生绡。」陶吟兼工倚声，其《剑芝阁集》内附律赋、试帖，皆合法度，短札亦有风致。

翁琁华，为文端公女，文恭公女兄。当文恭公赴金陵应乡试时，琁华已诗笔斐然，《送弟》诗有「雁影涵秋趁晓风，六朝山色入诗筒」句。其姪仲渊，胪唱第一。赋诗云：「悲喜交乘原梦幻，升沉不定总君恩」。家门鼎盛，而旷达如是。文恭公晚年，以宰辅被严谴南归。若如其女兄襟怀，可无「沧海归人感暮寒」之咏矣。顾太清，为贝勒弈绘侧室。铁岭填词家，数容若及太清，非特八旗之冠，亦清代之名家。其遗集，至光绪己丑，况夔笙始访得《天游诗》写本。宣统己酉，陈士毅得诗五卷，缺第四卷。得《东海渔歌词》四卷，缺第二卷，近始见其全本。诗多在四十前作。夫殁，遘家难，挈子女出邸，于西城养马营赁陋岸数橡。抚孤感逝，涉笔皆哀。吴印臣曰：「才媛不幸，大抵如斯。」其诗古体近漠魏，近体如《东山草堂》云：「卉木见真趣，图书森古香。」《冬至》云：「春意待看河畔草，天心已复地中雷。晴窗采线盘金楼，碧海灵风破玉梅。」《游南谷天台寺》云：「一段残碑哀社稷，满山春草牧牛羊。」注云：「寺为明慈圣李太后所建。」《夜行翠微山中》云：「吹面不嫌山气冷，满天星斗压春山。」《东城泛舟》云：「已非昔日僧迎客，犹记当年柳繫船。」《题潜真洞》云：「至今深洞悬钟乳，终古阴崖长碧芳。」太清诗如其词，格高笔健，意无不达也。

夏伊兰，在十馀龄，作古近体，每惊耆宿。五言如《晚坐》云：「湿云疏漏月，微雨澹沾花。」七言《题圣因寺》云：「竹声清似闲吟客，梅格高如戒行僧。」《耽寂》云：「月上方知临水好，树深纔觉得秋多。」《弔宋阎妃墓》云：「山空风落松钗静，径断云埋石镜秋。芳履誓随真后去，宠名羞共贾嬃留。」《送春》云：「虾帘捲雨芭蕉暗，蛤粉黏牆薜荔寒。」《闺中即事》云：「乌丝界字临多宝，香篆萦帘诵法华。」其古髒如《登六和塔》、《读列女传》诸篇，思高而笔健，不意于十五龄女子得之。惜才与命妨，早嗟埋玉。其父为刻《吟红阁遗诗》，有「絮才忍令付消沉，一字凄凉一字金」句。

鲁兰仙，遗诗仅百篇。有《荒村诗》云：「野风吹日澹，海气接天青。」《野望》云：「湿云翻大壑，山木捲迴风。」《寄闺友》云：「西风飒飒鸣寒柯，幽蛩啼月飞霜多。我心此时悲蹉跎，君来擫笛呼我歌。我歌凄凉声未毕，君起为之三歎息。临崖送君远离别，江头杨柳无情碧。枝头唤起鹊南飞，为我衔书寄天末。」其弟鲁一同，称姊诗清朴近古，为作行略以传之。

李媞《春日溪上诗》云：「绿阴深处小桥斜，流水乘杨拟若耶。村女湔裙归去晚，鬓云斜压碧桃花。」媞诗喜作幽怨语，时有「女孟郊」之目，其父屡戒之。此诗却有和雅之音。

乾、嘉閒常州人文蔚起，故闺彦亦多。珠璧交辉，多由家学。方季 ?，为彦闻之妹。彦闻有《万善花室文集》，才名甚着，季 ?固左芬之亚也。与夫赵承基廉访相唱和，时出佳咏。《和外时字韵》云：「画荻每思依母日，分梨还忆唤儿时。」子惠甫州牧、孙君宏徵君，并有时名。

宗婉生《寄父诗》云：「弟幼妹娇儿自爱，阿孃多病奈愁何。」时年未及筓，真性情之诗也。有《梦湘楼稿》。家在常熟石梅山之揖山楼，左挹辛峯，右俯言墓。朝岚夕霭，苍翠可摘。婉生吟咏其间，宜其诗之清逸。余昔曾偕宗耿吾姊丈，登石梅瀹茗。山色波光，犹堪追忆。惜衰年未必重游，而故人亦长别矣。

宗倩宜，为婉生之妹，诗笔与之相亚。《咏落叶》云：「西风数行雁，暮雨几家砧。」《破山寺》云：「泉响细通涧，竹阴凉堕窗。」《寄外》云：「愁心似草锄仍长，病骨如花瘦亦清。」翁松禅称其诗曰：「浑脱恬雅，无凋饰语。」

周砚芬有《春夜吟》云：「翠幕护轻寒，骚经读未阑。遥知明月吐，梅影上阑干」，颇似崔国辅小诗。砚芬幼年，即能作擘窠书，得平原永兴笔意。兼工绘事。及长，适丁紫巢，亦善书，最工大草。而榜书则逊于砚芬也。

吴兰畹之租母，为张孟缇，幼承重闱之训。习诵汉魏人诗，并习分隶。画则临倣南田。时值咸丰兵乱，于归后，思亲忧国，语多伤感。《题乐乡关》云：「乾坤沉浩刦，花木冷春城。」《即事》云：「角声孤月落，江气万家寒。北极星辰远，南天寇盗尊。」其时东南未定，銮舆方出狩热河。周家楣通政，序其诗稿，谓情难境易，怨比欢多，足状女子善怀矣。

惠如满洲人。《题苕溪女史秦淮秋柳卷子》云：「憔悴烟痕水阁头，柔腰无力怯深秋。眉楼月冷蘼芜远，赢得西风一段愁。」风韵不减渔洋。《勺园春步》云：「踏遍轻冰残雪径，忍寒清晓访梅花。」《露筋祠题壁》云：「苍凉玉座藓井滋，小驿孤帆夜泊时。三十六陂秋水碧，流萤寒熙小姑祠。」《赵北口》云：「鞭丝飘拂柳花低，露叶烟条一翦齐。十二连桥行渐尽，酒帘遥指夕阳西。」《济甯舟中》云：「停桡小泊野塘西，村女弹丝唱大提。应有网鱼吹水上，柳花如雪点前溪。」七律如《花下夜坐》云：「扶病不禁春似水，耽诗却爱夜如年。」七古《咏龙么妹》，丰词丽采，颇近梅村。性好吟咏，耐多不示人，尝曰：「作诗不易，未必尽工，工亦未必传。」以寥寥卷许诗，厕于前贤之列，行世者千百不一二也。其丛残遗稿，乃其子宝康搜辑而得之。

陈宝四，工于眺赏之作，着有《蜀道集》。《登凤岭》云：「凌空越飞鸟，极目青未了。云岫宜吞吐，几莫辨昏晓。」由秦入蜀，以凤岭为最高，山行确有此境。《绵州道中》云：「野色连修竹，秋花卧短篱。」此类郊原景物，在湘、蜀、吴、越等处数见之，游燕、赵间，则稀赌也。

金淑芸，于归后，固穷耐苦，有「荆布留遗已无賸，米盐节撙幸粗知」句。而《其咏梅诗》云：「蹇驴谁踏冻，瘦鹤自眠香。」安贫自乐，非特为咏梅佳句也。

左锡琁，为仲甫中丞女。书画皆工，与妹锡嘉齐名。有《安陵野望诗》云：「风捲惊沙埋断碣，尘封残烛拜荒祠。」《山居》云：「窗虚尽纳修篁影，林静微闻夕梵声。」锡嘉之夫曾太僕，殉节吉安。锡嘉扶榇归蜀，手绘《孤舟入蜀图》，并述危城尽节事，一时名流，题咏甚众。锡璇享高龄，曾为余书楹联云：「数枝梅向林梢出，一脉泉从岭背生。」书法秀挺类率更，时年逾七十矣。

范性宜，家贫，躬自炊汲。屋后有隙地，治为蔬圃，以半种菜，半种菊花。自署其室曰「问秋轩」。每斜日在畦，秋绿一色。性宜蒿簪布裳，荷锄抱瓮，萧散有田家意。偶得佳句，博家人一笑，随手散弃。有《暑夕句》云：「花光照处明如水，更引琼枝入镜天。」自注曰：「余引镜照花，觉月明庭院，花叶皆入灵境矣。」语殊隽妙。

海澄公黄立斋之妇苏文圭，有《过富容江》五古一首，神似选体。又有《和王渔洋秋柳》云：「深秋憔悴最堪怜，极目平芜隐暮烟。枚叔不逢空旖旎，小蛮欲别尚缠緜。将军旧垒悲沉刦，帝子长堤感昔年。绝忆五株陶令宅，西风摇曳夕阳边。」则颇似新城风韵矣。

严端卿，工倚声，谙音律。着有《女世说》，殁后于针线匳中得之。漫漶涂乙，盖未竟本也。五言有《梧桐馆夜坐》云：「花魂扶月上，虫语唤秋生。身倦便湘簟，鬟低嚲玉筝。」七言有《重过皋园》云：「湘帘窣地昼愔愔，俗梦如烟不可寻。奇石瘦于名士骨，落花凄过美人心。隔窗燕影低窥镜，润槛苔痕渐上琴。不是伤春情绪嬾，垂鬟扶病到而今。」《游葛岭小憩富春山馆》云：「轻桨绿纹春水漾，断碑红隙野花嵌。盟心旧约邀鸥语，脱手新诗倩燕衔。」七绝有《题画》云：「山云霭霭柳毵毵，小阁分明镜裹涵。三十六陂烟水碧，不如何处是归帆。」尚有词数首，轻婉有致，录入《娟镜楼丛刻》中。

林佳英着《香咳集》中《咏兰花》云：「猗猗被山崖，过雨幽香足。美人爱孤馨，无言倚空谷。」此二十字，为郭韶溪学正所口述。其《香咳集》残本，岁久不可复得矣。

魏凤珍，有《咏韩信钓台》七古云：「韩侯台尚秋云阴，韩侯台下秋涛深。英雄不遇出胯下，感恩一饭酬千金。登坛一呼楚军窜，山河万里全归汉。丈夫生不为真王，假王翻使疑侯叛。君不见，走免死，猎狗烹。何不垂钓终其身。」磊落英辞，在香匳中颇不易得。

词论

清 江顺诒 词学集成

清 宋翔凤 乐府馀论

清 毛奇龄《西河词话》

郑文焯 大鹤山人词话

陈匪石：声执

冒广生 小三吾亭词话『卷二』

冒广生 小三吾亭词话『卷一』

缪钺：论辛稼轩词

诗论

[明]徐祯卿《谈艺录》

宋 蔡绦 西清诗话

海纳川《冷禅室诗话》

[清]刘熙载《诗概》

唐 王昌龄：《诗格》

[元]杨载《诗法家数》

[梁] 钟嵘《诗品》

[清]王寿昌《小清华园诗谈》

清 魏元旷 蕉庵诗话

元遗山《论诗绝句30首》

环溪诗话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马一浮：蠲戏斋诗话

王夫之：姜斋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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