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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已由作者:我是三三,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有情”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我心里住了位天神,她曾将我从地狱中拉起,给我光明与希望,从那之后我便立誓,穷尽一生也要报答她的恩情,哪怕为奴为婢,当牛做马,甚至为她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青婵

1

皇上又逃学了。

这是我看到许太傅的第一反应。

果不其然,许太傅看到我就跟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踩着绵密的小步子朝我跑来,一手抓着我一手扶着老腰,气喘吁吁道:“青婵姑姑,快!我要进去见长公主!皇上他又逃学了!”

我淡定抽回手,已经见怪不怪。

进殿通报了一声,才领着许太傅进去见长公主沈暮河。

长公主身子骨不好,一年四季离不开药罐子,还没走进长信宫大殿,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浓郁而苦涩的草药味道。许太傅抽了抽鼻子,拉着我的衣袖小心翼翼问:“长公主身体还好吗?”

我恭谨低头,温声答道:“劳太傅挂心,殿下一切安好。”

许太傅还要问什么,我已带着他进了长信宫大殿。抬眼看去,只见长公主一身素衣端坐于桌案前,目光始终专注着手中奏折,不曾偏移半分。

长公主曾被誉为启国第一美人,如今花信年华,时光未褪她倾城之色,反倒添了几分成熟稳重。只是花容月貌依旧,眸子却不再清澈如初,反而多了几分凌厉,看人时不怒自威,让人不敢直视。

许是长公主素日严肃,积威已久,许太傅进了大殿不敢放肆。站在殿中央等了许久,直到长公主批阅完手中奏折才敢皱巴着脸小心翼翼道:“皇上带着张李两家小子逃课,微臣实在拦不住……”

以前的他在启国可是出了名的铁面夫子,再是顽劣不堪的学生到了他面前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唯独这个小皇帝沈卓,仗着自己是启国未来国君,处处得寸进尺,毫不尊师重道,简直是他一生教学当中不可抹去的耻辱!

沈氏皇族,自八年前平阳之难后,大有颓势。

朝中诸臣见沈氏皇族大势已去,纷纷生出异心,想另谋明主。若非长公主以铁血手腕镇压诸臣,一力扶持沈卓上位,又哪有小皇帝狐假虎威的如今?

沈暮河在许太傅进殿的那一刻就猜到他要说什么,搁下狼毫起身,朝许太傅走去不紧不慢道:“卓儿顽劣,劳太傅费心了,不过本宫似乎有对太傅说过,卓儿身在太学就只是太学的学生,太傅既是他的老师,无需顾忌其他。”

许太傅垂下头,颤着声音道:“殿下,皇上乃一国之君,微臣实不敢越这君臣之距……”

年轻时候的他确实天不怕地不怕,落下个铁面夫子的称号。如今年迈,只想求个平安顺遂,实不敢冒一丝大不讳去冲撞未来启国的国君。

沈暮河轻笑一声,深深看了眼许太傅,大步离开长信宫。许太傅摸不准长公主的心思,忐忑不安看向我,我歉意一笑,只示意他赶紧跟上。

皇上性子顽劣这点,长公主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重金聘请有“铁面夫子”称号的许金乞做太傅。如今人老了没斗志,轻而易举被皇上几句话唬住而不能传道授业解惑,那长公主要他还有何用?

长公主差人去寻皇上,寻遍大半个皇宫才在一处偏僻的冷宫里将正在斗蛐蛐的几人找到。除了皇上以外,还有张尚书家的二公子张炜,以及李侍郎家的大公子李胜也在其中。

斗蛐蛐正是兴起,冷不防听到长公主驾到几个字,几人吓得魂儿丢了一半,连忙起身行礼。

皇上似是心虚,躲在张李两家公子身后。脑袋缩得跟个鹌鹑似的,还闭着眼睛合着手,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什么。殊不知长公主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玩得最开心的他。

气氛一下子僵下来,耳边只有那几只蛐蛐发出的声音。

长公主面无表情朝那几只小笼子走去。

其中一只笼子里面刚好有两只蛐蛐在打架,黑色的打不过棕色的,不一会儿就躺在笼子里一动不动。长公主看向那只棕色蛐蛐,冷声质问:“谁的?”

张李家两位公子面面相觑,皆是不语。

小皇帝小心翼翼上前一步,“阿姐,这是我的小布……”

“青婵,把这些全都处理掉。”小皇帝话还未说完,长公主毫不留情给那几只蛐蛐下死刑。

我遵照命令过去提笼子,不料小皇帝一把推开我,张开双手将蛐蛐护在身后和长公主对峙,“它是我最喜欢的小布,我不许阿姐把它带走!”

十岁的孩子仅到长公主胸口,站在那里,毫无威慑力。

长公主冷笑一声,捏住小皇帝下巴,目光凌厉似刀将他看着,像是在看一个小丑一样讥讽道:“你不许?你凭什么不许?就凭你三番两次逃课?还是凭本宫三番两次不与你计较?”

小皇帝迎上长公主那张冷脸,吓得一怵,眼眶瞬间涨红。

张李家两位公子也都被吓到,纷纷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不想下一刻,长公主直接看向他们,轻描淡写又不失威严,“两位小公子既无心求学,何故留在宫中?”

张炜一听,吓得立马伏地求饶,李胜回过神也跟着跪下。可绕是他们如何认错,长公主始终不予理会,只吩咐许太傅将二人逐出太学。随后又让人通知张尚书和李侍郎来宫里把人接走。

等冷宫只剩下许太傅和我两个外人时,长公主一把将小皇帝拽到许太傅面前,冷声呵斥:“跪下!”

小皇帝身子一抖,直接跪了下去。

许太傅吓得连忙伏地,却被长公主一手扶起,“太傅乃卓儿之师,身负辅国之重任,受此一跪何妨?”见长公主板着脸,不似开玩笑,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小皇帝这突如其来的跪礼。

我知道,长公主这是要动真格了。

一个唯唯诺诺、不敢得罪权势的太傅永远教不出一名合格的帝王,长公主此举,无疑是在敲打许太傅。

我恭谨低下头,不看小皇帝下跪的狼狈模样,只将一早就备好的教鞭呈给许太傅小声说道:“太傅乃帝王之师,应不忘时刻鞭策,今日长公主在此,该罚则罚,莫要犯糊涂。”

许太傅接过教鞭,连忙应是。

不想小皇帝突然抬头,看向许太傅恶声恶气道:“臭老头,你要是敢打我,我就让人诛你九族!”迎上长公主凌厉的目光,又吓得缩起脖子做鹌鹑,只敢悄悄做些小动作警告许太傅。

许太傅举起教鞭的手一僵,有些无措看向长公主。

我摇了摇头,颇为无奈。

刚刚都已经把话点到那个份上了,现下遇上学子嚣张跋扈、蛮横无理,作为老师竟还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不敢出手,太傅一职怕是要换个人来当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长公主道:“许老既年事已高,不宜在宫中多做逗留,青婵,送客。”

既唤了许老,便不是太傅。

我客客气气伸出手示意许金乞跟我离开,以为他不甘辱没铁面夫子的名声还欲挣扎,不想他竟如释重负一般跪下谢恩,又用宽大衣袖擦了擦额头朝我笑道:“不劳青婵姑姑相送,老朽这就离开。”

明明是六旬老人,此刻却比兔子跑得还快,不一会儿就没了身影。我收回目光,走到长公主身旁,有些担忧道:“如今就连许老也撂下不干,此事传出去,怕是无人敢应太傅一职。”

这些年长公主忙于政事,对小皇帝疏于管教,倒叫他养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逃课斗蛐蛐不说,还时常带头与老师叫板,目无法纪,屡教不改,逼走过不少德高望重之人。

长公主无奈,只得花重金聘请民间素有“铁面夫子”的许金乞,不想一年未到又把这位给逼走了。如今纵观整个京都,除了长公主以外,怕是无人能教导好小皇帝……不,似乎还有一人。

我不由看向长公主,见她眼底浮光微动,想来也是想起了那人。可我并不希望长公主此时将他召回,忙寻了由头要退下,却听她道:“传信定北侯,就说本宫已经寻到了最后的药引。”

2

小皇帝闹绝食了。

哭喊着要那只名为小布的蛐蛐。

我早处理了那小东西,现下怎么可能变出一只活的来?只能让人去捉几只跟小布长得像的以假乱真。可小皇帝眼尖,给他看了好几只都没能瞒过去,只能哄他说用完膳就放他出去玩。

但我哪敢真放他出去?盯着他用了膳后连忙拔腿就跑,跑出去老远都还能听见小皇帝咒骂我的声音。

我拍了拍胸脯,还好后面有人拦着,不然看小皇帝那气急败坏的样子不得追出来把我撕碎!刚这般想着,就见不远处跑来一名宫女急道:“不好了青婵姑姑!长公主她晕倒了!”

我顿时懵了,气都来不及歇又连忙往长信宫跑,好在长信宫就在不远处,转过几条长廊便是。

赶到长信宫的时候,太医还在把脉。我在一边瞧着,见长公主脸色泛白,冒着虚汗,虚弱得像个瓷娃娃一样一捏就碎,忍不住担忧道:“杜太医,殿下可是毒发了?怎会突然晕倒?”

杜太医盖好长公主的手,起身说:“青婵姑姑放心,殿下并无大碍,只是近来累着身子,又大动肝火,一时气血上涌所致,并非毒发。”

我松下一口气,收拾好毛毛躁躁送杜太医离开。回来时长公主已经醒转,靠在床头上阖眸小憩,听到脚步声,疲倦的眸子又强行睁开,问我:“卓儿还在闹脾气吗?今日他可用膳了?”

“用了,殿下不必担心。”我下意识避开第一个问题。

她轻嗯一声,闭上眼睛养神,可没过多久又睁开微红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的桌岸,不容置疑道:“青婵,把上面那些没批完的奏折抱过来。”

跟在她身边足足有八年,怎会不了解她的性子?

平阳之乱后,她就给自己换上了最强大的外衣,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启国守护者。整日里除了处理政事就是培养小皇帝,在她眼里,这两者已经成了她生命中仅有且不可或缺的两部分。

我是劝不住她的,只能把全部奏折搬到床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叠厚厚的奏折才见底。

我把奏折抱回桌上,她闲了又放不下心,叮嘱起其他,“定北侯没回来之前卓儿那边也不能闲着,先找些典籍让他看,不懂的记下来,你寻个机会去请教薛太傅,回来再讲与卓儿听。”

我应了声,替她掖好被角,竟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候,我倒希望定北侯能快些回来,因为只有他能左右长公主的想法,也只有他能替长公主分忧。

皇宫里的日子总是无聊且漫长的,尤其还要每日应付时不时闹绝食且打死不肯学习的小皇帝。

为了忽悠他学习,我可是费尽了心思讨他欢心。许是被关禁闭后只有我肯搭理他,他对我也没有之前那般厌恶,反倒和我好声商量:只要我每日给他带些小玩意解闷,他就好好看书。

我答应了,每每出宫都会淘些新奇小玩意回来。只要看到他在埋头苦读、奋发努力,当晚就会把小玩意放在窗边当做奖励,他也会取走解闷。

时间久了,竟给我一种他真的转了性子的错觉,直到那日长公主突然抽查课业,才发现他是装的。

小小年纪什么都没学好,倒是学会了怎么利用皇帝这个身份,威胁看守他的太监替他打掩护。有人来时他便掏出课本做个样子,人走了立马就将课本扔在一旁去玩那些我带给他的小玩意。

长公主兴起提问,发现他一句也答不上来,又见屋子里一大推新奇玩意,当下沉了脸色。

我见势不妙,连忙跪下,将之前和小皇帝商量的事和盘托出。没想到那小兔崽子竟反咬我一口,说是我故意拿那些东西诱惑他他才没学进去的!

然后,我就被长公主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我本就打算要一直侍奉她,罚点俸禄而已不足挂齿。倒是小皇帝那边不太妙,被长公主一番训斥不说,还落了面子,眼睁睁看着那几个替他打掩护的太监被人按在凳子上一阵杖打。

小皇帝脸上挂不住,跑上前怒道:“住手!都给朕住手,朕才是皇帝,你们敢不听朕的?”

执刑的几个太监充耳不闻,一起一落就是狠狠一大板子。

小皇帝气急了,冲上去打他们,可十岁的孩子个头高不到哪儿,在那几个身长七八尺的太监面前根本讨不着好。见争不过他们,小皇帝气得坐在地上撒泼哭闹,竟是一点皇家威仪也无。

长公主眉头紧蹙,走过去,居高临下一声怒喝,“起来!”

若是平日,小皇帝还是惧怕这位不苟言笑的长姐,但今日长姐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心里怨气升腾,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长公主撞得后退几步大叫道:“你就是个想抢我皇位的坏女人,明明我才是皇帝,他们凭什么都听你的?”

长公主毫无防备,被小皇帝撞到了小腹,疼得脸色发白。

我连忙扶住她,意外于小皇帝那个危险的想法。

在他心目中,长公主竟是个要夺他皇位的坏女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启国之内,谁都有可能抢他的皇位,唯独长公主沈暮河不可能!

八年前平阳之难爆发,沈氏皇族危急存亡之际,是长公主力挽狂澜稳住岌岌可危的启国江山不说,往后数八年,大臣们嫌沈卓年幼不堪大任,提议从沈氏一族中挑选优秀子弟登基时,也是长公主力排众议,一力扶持沈卓上位!

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全都是长公主给的,谈何一个“抢”字?他又是哪儿来的脸面敢这么说?

我以为长公主被小皇帝一推,定会动怒,不想她摆了摆手,强忍着小腹疼痛走到小皇帝面前,一字一顿说道:“他们不听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你若有一两处让人信服的地方,他们还会不听你的话吗?”

小皇帝吸了吸鼻子,不敢顶嘴。

长公主目光越发凌厉,却循循诱导,“你若觉得是本宫抢了你的皇位,那你就想办法抢回去!”

又指着周围下人,“他们不听你的话就想办法让他们听话,大臣们不拥戴你就想办法让他们拥戴,而不是十多岁了还只会逃学斗蛐蛐、拿身份压人,如此昏庸无能,谁会追随你?谁又敢追随你?”

小皇帝垂着头,也不知是在反省还是把长公主的话当耳旁风听。

长公主对着那颗乌溜溜的脑袋也没了说教的心思,留下一句好自为之,由我扶着回了长信宫。

小皇帝这一闹,算是伤透长公主的心了,连着好几夜辗转难眠,披衣而起,全都被我看在眼中。

我有些心疼,寻了个机会对她说:“皇上年纪尚小,心性不定,强来只会适得其反,殿下不若先缓和彼此关系,等定北侯回来再谋学业也不迟。”

长公主没说话,翌日一早却让我去库房挑件珍宝给小皇帝送去。我知她性子高傲,能妥协这一步已是不易,连忙挑了件晶莹剔透的玉珊瑚让人送到嵩墨殿,就说是长公主的送的。

小孩子本就好哄,小皇帝也不例外,一听是长公主送的东西,嘴巴上嫌弃,那双小手却是小心翼翼将巴掌大的玉珊瑚捧着,颇为欢喜。

我心情大好,准备去给长公主煎药,余光瞥见屏风一角似有人影闪动,又停下脚步朝那边看去。

可我还没来得及一窥究竟,小皇帝就冲到我面前,举起手中的玉珊瑚问我好不好看。我回了个好看后再看向屏风,那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仿佛刚刚那道黑影只是我一时眼花。

我压下心中困惑,行了一礼离开,竟觉有些惶然。

但我不知那惶然之感来源于何处,直到夜上三更之时,我收到一封字迹潦草的信件,上面署名熊直,才知是因为那些人即将卷土重来。

3

定北侯要回来了。

长公主收好信纸,眉眼间难得有笑意。

我也乐了,处理好长信宫这边的杂事后就哼着小曲儿去看小皇帝,却不知是谁多嘴,走漏了长公主要出宫迎接定北侯的消息,让小皇帝知道了去。

小皇帝见到我,当即就扑上来死不松手叫道:“青婵姑姑!朕知道皇姐要带你出去接秦哥哥,你快去替朕求求情,朕也想出去看看!朕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皇宫!还不知道外面长什么样呢!”

我猛地跪在地上,欲哭无泪道:“皇上饶过奴婢吧,殿下根本就没对奴婢提起过出宫的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叫得比他还凄惨,竟把他给唬住,见我不似说谎顿时焉了下去。

我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起身,好奇问道:“殿下从未说过要出宫,皇上是听谁说的?”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却更加映证我的猜想,没想到那些人竟已渗透到了长公主眼皮子底下。我回过神,连忙朝长信宫跑去,这趟出宫之行怕是早在敌人预料之中,长公主断不可涉险。

可真到了长公主面前,又不知该用什么理由阻止,只能干巴巴道:“熊族余孽一直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宫外不安全,不如让奴婢出宫迎接定北侯?”

“不必,他回来,该本宫去接。”长公主一口回绝我。

许是马上就能与故人重逢,眼角眉梢全是喜意。

我不由想起长公主年轻时候,也曾是个扎着百合髻于花间起舞的娇俏少女,本该在最好的年纪与彼时还是定北侯府世子的秦邑喜结良缘,未料天公不作美,大将军熊青云率军造反,爆发平阳之难。

虽说最后有惊无险,镇压了叛乱,长公主却与定北侯解除婚约,立誓此生不嫁以振兴沈氏一族。

若定北侯娶了别人,时间久了,这事也就随风而散,不会在长公主心里留下任何影子。可他没有。整整八年过去,不是替长公主肃清宵小就是在寻找药引途中,从未想过娶旁人为妻。

在他心里,只认长公主为妻,长公主不嫁,他便不娶。

即使知道长公主遭人下毒命不久矣也从未动摇,只想着踏遍世间各处为她寻找续命药引。可那药引无一不是世间珍宝,又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寻到的?寻到如今也不过只剩下一丝念想。

我羡慕那样的爱情,却也替他们感到不幸,两情相悦却不能执子之手,那种感觉不好受。

长公主没有带我出宫,只叫我照看好小皇帝。长公主乘坐的马车驶离皇宫后,我收回目光走下高楼,准备去嵩墨殿会会小皇帝背后那人,不想刚进大门就被小皇帝算计了一通。

他诓我说脖子里进了虫子,待我走过去却将一把匕首塞进我手中大喊我要杀他,嵩墨殿伺候的人一冲进来就看到我威胁他的模样叫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过那些人也没敢苛待我,看在我是长公主的人份上,只将我关着。

小皇帝也算有良心,提着一盒子糕点来看我,明明是他诬陷于我,脸上却挂着比我还委屈的表情,瘪着小嘴巴说:“青婵姑姑,就先委屈你一会儿了,等阿姐回来朕会还你清白的。”

我看着他潇洒离开,心中焦急,连忙叫人去通知靳将军将人拦住,却说靳将军今日身体抱恙未曾当值。我急得把那些狱卒通通大骂一顿,他们也似嗅到不寻常的味道将我放出,却为时已晚,皇宫里早没了小皇帝的身影。

我一边派人去通知殿长公主,一边带着人朝宫外寻去。可满城搜寻,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也没看到那小兔崽子的影子,反倒收到一封署名为熊直的信。

信上说小皇帝就在城外虎峰崖,要长公主三日内筹集万两黄金带着侍女前往虎峰崖赎人,不然就把小皇帝的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

我气得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恨得咬牙切齿。

熊直熊直,又是熊直!

熊直此人心狠手辣,喜怒无常,若不按他说的去做小皇帝指不定就翘了,可按他说的去做又万万不能。熊族余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不摆明设好了陷阱等长公主自个儿跳进去吗?

启国没了小皇帝还能再培养一个,可若没了长公主就真的摇摇欲坠了。出于私心,我将此事瞒下,却不知谁走漏风声,长公主刚接到定北侯就匆匆赶回来筹集黄金准备去虎峰崖赎人。

我好说歹说拦不住,只能寸步不离跟着她,不想她筹集好了黄金后从袖中拿出半块玉鱼看着我,眼里没有一丝感情冷冷道:“你应该好好想想,这块鱼牌为什么会出现在本宫手中?”

我心里一咯噔,不待解释,那块鱼牌就狠狠砸在我身上,又掉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叮当响。

皇宫守卫森严,无鱼牌者不可随意出入,而诺大皇宫里,拥有鱼牌者不超过三人,我便是其一。巧的是,我那块鱼牌前些天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掉包,直到今日出宫我才发现那块是假的。

我捡起地上那块鱼牌,脑袋一阵发懵。

她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素来清冷的眸子此刻像是淬了冰一样将我看着,“青婵,你跟了本宫有八年了吧,本宫倒从未细查过你的身份。”

我身子一抖,故作镇定道:“青婵自幼无依无靠,若非当年殿下相救,怕是早就死于战乱之下。”她看着我,面无表情,那双眸子也深沉得没有一点情绪,我却知道,她开始怀疑我了。

说起八年前的救命之恩,其实不是她救我,而是我救她,只是为了留在她身边才说的是她救的我。

因为那一场“救命之恩”,我一直追随于她,这一追随就是整整八年。她也有心将我培养成心腹,处处不曾苛待,只是出了鱼牌被换一事,小皇帝又身陷险境,她怕是再不敢信我如初。

好在有定北侯劝着,长公主才没真带着黄金去赎人,只是日复一日过去,很快就到了最后的期限。等一切布置妥当后,定北侯带着人埋伏在虎峰崖底下,我陪着长公主一同登上虎峰崖。

小皇帝被人挂在悬崖上,绳子一断就会摔下去,尸骨无存。

而罪魁祸首则坐在一旁,美酒佳肴摆了满满一桌,身旁还有几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捏腿捶肩,颇为享受。

见我二人如约而至,熊直眯了眯眼,扔掉手中糕点,坐直了身子意味深长道:“长公主来得有点晚,倒叫我想出另一个好玩的事情来。”

长公主面无表情,我却心生不安。

果不其然,熊直叼了一颗红果子进嘴里就笑道:“听说你这侍女对你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叫人好生羡慕,不若你把她送给我做丫鬟,这万两黄金我也不要了,直接把人还你如何?”

4

熊直早就盯上我了。

从我烧掉那封信开始,他就想好了今日这出戏。

他拿我和小皇帝的性命下注,无非是料定长公主会抛下我,好让我认清效忠长公主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他不知道,我对长公主的忠心天地可鉴,至死也不会后悔坚持了八年的选择。

说起来,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拜熊直所赐。

熊直自幼体弱,患有心疾,算命的说他活不过十二岁。可在他十一岁那年,算命先生又突然牵着个女娃找上门,说女娃是熊直命中贵人,将她养在熊府定能化解熊直十二岁大劫。

那个女娃就是我,也只有我知道,老道士在胡诌。偏生熊夫人爱子心切,信了老道的话,花重金将我从他手中讨来,一养就是三年。

因为我的到来,熊直的心疾确实有所缓解,且平安渡过了十二岁大劫。熊老夫人深信我就是熊直的贵人,将我指给熊直做童养媳,却不想踏进他院子那一刻会是我一生中噩梦的开始。

熊直性格暴虐,喜怒无常。

从我踏进他院子那一刻开始,他就把我当成畜生一样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高兴了就赏口饭吃,不高兴了就拿鞭子好一顿毒打,往往不见血腥不收手,好似我生来就是他发泄脾气的物什而已。

但又顾忌先生说的,不敢真要了我的性命,始终拿捏着分寸,没把我打死却又让我生不如死。

稍大点后,我不仅要承受他无理由的打骂,还要想尽办法讨好他,对他屈膝卑躬唯唯诺诺。几年磋磨将我骨子里的血性磨得一干二净,养得面目之上全是婢子该有的顺从和听话。

这好像不是我喜欢的生活,却为了活着不得不妥协,直到遇到彼时明艳灿烂又侠肝义胆的暮河公主,我的生活好似有了一点光明和微甜的感觉。

在我被人围观挨打时,只有她替我鸣不平,也只有她敢出声阻拦熊直的暴行,替我上药。

还说要带我离开那个让我生不如死的地方,去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却碍于外人身份,待熊老夫人寿辰一过,只能跟着侍从返回皇宫。

她走了却也没完全走,因为她的出现让我周身黑暗裂开一道口子,从中撒下一点点微光。

我头一次有了自己的主见,并敢于反抗,在一个夜黑风高夜爬墙逃出困了我数年的牢笼。那些年我表现得乖巧听话,熊直并不防我,然熊府戒备森严,我刚逃出大门就被人押了回去。

熊直笑得格外阴沉,甩着一根铁鞭子走近我,面上带了笑,却好似地狱爬上来向我索命的。他捏住我的下巴,语调格外森冷,“想逃出去?还真是翅膀硬了一点也不听话。”

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明明很讨厌我这个童养媳,却始终不肯放我离开,可劲儿折磨。

也许他本就不是个正常人,骨子里全是虐人的把戏,不然怎会有暴虐成性一说?他也确实暴虐,很享受那种折磨人的声音,至少每次拿鞭子抽我时,面上都带着愉悦而舒心的笑容。

这次也一样,他将我抽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却在我身旁深吸了口气,抱着我温声呢喃:“小婵,你本就为我而生,你是逃不出去的,再有下次,我可就不会这么心慈手软了。”

我被他气笑了,只觉他有些疯魔。

待在熊府的这些年,他何曾对我手软过?

我本想摸出怀中一早就备好的匕首,与他来个同归于尽,不想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位衣着明艳的少女,高举着明黄色的圣旨朗声道:“圣旨在此,熊直,赶紧把那姑娘交出来!”

我从未想过,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真会为了救一个下人而去讨要圣旨得罪熊直,还未看清少女面容倒先被数年以来积攒的委屈糊了视线。

那一刻,我只觉少女恍若天神降世,以至于被她带出熊府以后一心只想着如何报答她的恩情。

她自是不想我的报答,给了我一大袋银子让我另谋出路。可我幼年孤苦无依,如今乍然得了自由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悄悄跟着她到皇宫外,就近找了份活做,给富贵人家做绣娘。

没过几年,熊青云举兵造反,京都乱成一团,她倒在我租的小房子门口,昏迷不醒。

我冒死将她藏在地窖,直到定北侯率军突围才敢带着她去投奔定北侯。只是她伤势过重,昏迷了许久,又加上刚经历过大喜大悲,情绪尚未平复,以至于我说是她救的我她也信了。

再后来,因为我挽发好看,成了她的贴身侍女。

她和富少爷自幼定亲,却放着少夫人不做,逃跑去宫里当婢女

回忆渐渐远去,殿下一言不发,唯有熊直心情大好,饮下一杯又一杯的美酒后好整以暇看着我们。

小皇帝还挂在悬崖上,我知道不管殿下犹豫多久最后都不会选择我,只能咽下心中苦涩朝熊直走去。

我陪伴了她这么多年,自是希望她能选择我,可是挂在悬崖上的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启国未来的君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与其说是我不想让她为难,倒不如说是我不想亲耳听见她选择小皇帝。

可我没想到,刚走出几步,她就拉住了我。

她沉着一张脸,看着吓尿了的小皇帝眼底晦暗不明,“卓儿顽劣不堪,自食恶果,要过去也轮不到你。”又看向熊直冷冷道:“一个丫鬟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若本宫亲自过去伺候熊公子?”

我没想到,她还会关心一个下人的想法,可见她眼底深沉之处隐约可见杀意,知她想与熊直同归于尽,又担忧不已。

偏生熊直看戏不嫌事大,摆了摆手靠在美女怀里,笑得格外爽快,“能得名扬天下的长公主伺候,熊某何德何能啊!”

我咬碎了银牙,恨不得把熊直撕碎,却也知道他有恃无恐,当务之急应是把小皇帝救下来。

殿下也不是吃素的,要熊直把小皇帝放下来才过去。

熊直人多势众,也不怕我们耍诈,当即就把小皇帝放下来捏在手中笑道:“咱们的长公主殿下,现在该相信熊某不会言而无信了吧。”

我呸!最是卑鄙无耻,还这般妄言。

殿下却松开我的手,径直朝熊直走去。

熊直爽快至极,命人倒了一杯美酒递给长公主,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焉有不喝的道理?

长公主毫不犹豫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逗乐了熊直,大笑出声,“长公主这般爽快,倒叫熊某狠不下心看着美人香消玉殒了,不若咱们再来做个交易,只要您肯亲手杀了那个叫青婵的婢女,我就把梦缠解药双手奉上如何?”

梦缠,就是长公主体内的毒,发作之时让人深陷噩梦无法自拔,且伴随毒素蔓延,身体日趋虚弱。

据太医说,此毒霸道,若无解药只能拿世间稀世药材做药引吊命,可不是长久之法。若不早日解毒,终会毒入肺腑,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力。

这毒便是熊直下的,除他以外谁都不知解法,却不想他竟会以此作为条件来换我的性命。他向来受不得半点忤逆,怕是在我拒绝为他做事起就想好了怎么报复我,顺带为难长公主。

长公主冷嗤一声,眼底尽是寒芒,“熊公子如此反复无常,口舌不一,叫本宫如何敢信?”

熊直坐直了身子,脸上笑意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今日我便就是要青婵的命才肯放人,长公主又待我如何?莫非您还指望山下那群废物?哈哈别指望了,城内暴乱四起,他们怕是自顾不暇。”

我心下一咯噔,这才反应过来熊直是在拖延我们的时间,但看长公主面色不起波澜,莫名又静下心来。她与定北侯筹谋三日,定然想到熊直所谋,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就钻了熊直的套。

熊直似乎也想起还有定北侯这号人物的存在,摸了摸下巴笑道:“就算秦邑压住了暴乱又如何?有你们在手中,还怕他不肯就范?”

“不过熊某近来并不想当什么皇帝,只想出口恶气罢了,青婵这丫头本是我熊府中人却为你卖命多年,属实扫了我的脸面,只要长公主肯替我除了这个叛徒,我即刻带人消失在启国境内,还奉上梦缠解药,不知长公主意下如何?”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正是他口中的解药。

这样的筹码,没人不会心动,长公主亦是,只是熊直向来奸诈,她怕是不会轻易相信。我一把推开拦着我的刀,走到两人面前毫不犹豫将那小瓷瓶中的药倒一粒在掌心,一口闷下。

长公主看着我,眸光复杂,显然还沉浸在熊直说的话中。

她从未调查过我的身份,自是没认出我就是当年那个被她救出熊府的可怜女娃。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现在只想让她拿着解药平安离开。

我看向熊直,面上不再唯唯诺诺,反倒带了丝硬气问:“你说话可算数?只要我死,你就放他们离开。”

他笑得意味深长,寸步不让,捏住我下巴阴森森道:“我要的是长公主亲手杀掉你,懂了吗?小婵?”我身子一颤,连忙挣脱他的手。

他这如意算盘打得极好,无非让我死之前再难受一些,也好让长公主留下心结。即便日后解了梦缠,身居高位,可她身边也许再也不会出现一个比我还忠诚贴心的侍女,难免空落。

我夺过身旁侍卫的刀,塞到长公主手心里,像是哄人入睡一般,温声对她说我不怕死。她看着我,眸子里一片漆黑,也不知对视多久终是狠下心举刀朝我砍来……

我笑了笑,慢慢闭上眼。

我这一生即将结束,却从不后悔。

不管熊直是否遵守诺言放长公主和小皇帝离开,在我的活着时的记忆里,我只会是启国的功臣,也还了长公主对我的恩,不亏欠任何人。

而死后,还需要担忧什么吗?死,只会让我忘记一切烦恼,随风而散,也许那才是真正的解脱。

可我并没有等来死亡,而是一声清脆的刀鸣。

我抬眼看去,是熊直拦下了长公主的刀,他笑得格外开心,又带了些疯狂,将长公主打开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讥笑道:“小婵,你还真是眼瞎呢,跟了个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主子。”

说着,眼中寒芒闪过,想反手了结长公主的性命。

我习惯将长公主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然替她挡住了那致命一剑。鲜血慢慢从伤口中渗出,染红素白衣衫,我才后知后觉感觉到疼痛,摔坐在熊直怀中。

熊直愣了,长公主也愣了,纷纷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

我却不忘朝长公主看去,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殿下能为奴婢犹豫片刻,奴婢很是开心。”双手死死按住熊直,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反悔的事情。

好在他被我的举动吓住,看着我胸前血淋淋的伤口半晌没有反应,等他反应过来定北侯的援军早已赶到,将熊族余孽围了个严严实实。

他们拉弓上箭,朝着熊族余孽蓄势待发。我艰难扭头,看到定北侯将长公主紧紧护在身后,旁边还有个哭哭啼啼的小崽子,心里的石头缓缓放下。

我这一生,总算到了尽头,能看到她平安无事,死而无憾。只是我到死都没能对她说一句谢谢。

谢谢她当年肯为我求来一道圣旨,让我有机会离开熊府,看到世间那么多的精彩,也谢谢她肯念在主仆情谊之上,为我犹豫半分,哪怕最后还是选择小皇帝,我也没有半分怨怼。

也许不怨,只是因为这一路走来,她一点也不比我幸运。

身负振兴沈氏一族大任,还要守护启国安危、教导扶不起的阿斗成才,其中心酸无人感同身受。

偏偏我都看在眼中。

我心疼她,想替她分担,这次倒真是如我所愿。只是这一别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愿她能得偿所愿,也愿那小兔崽子能快些长大,别那么讨人嫌……

我阖上双眼,逐渐陷入黑暗,脑海中依稀看见了天神。

也许她已经猜到了我是谁,也许还没猜到,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穷尽余生把恩情都还了。(原标题:《青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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