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谱》

文 / 周俊杰

当代文学界涉入书法者众矣，而真正能得其真诠、于创作、理论有成者更是凤毛麟角，孙广举（笔名孙荪）先生可谓是于此有大成者。先生于文艺理论、文学创作早已誉满天下，且同时步入书法殿堂，沉醉于以“二王”为代表的晋韵之中，从临到创，孜孜矻矻数十年，创作进入到古今融会境界之中。而先生深厚之文艺理论功底，又与书法相结合，先后写出多篇具有深度之书学论文，曾发表于《中国书法》核心期刊等多家报刊。近期先生又以《领会书法》为题，分别以磨练功力、深化识力、激发创造力为题，广泛而深入地论及书法艺术特征、继承、创新等一系列问题，撰写出了堪称当代《书谱》之雄文，此文发表，将会对提高当代书坛对书法作为艺术的认识、书法学习、创作及推出时代代表作诸问题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故写以上几句话以绍介、推广之。

孙荪，本名孙广举，资深学者、作者、书者，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国务院津贴专家，河南省优秀专家、德艺双馨艺术家。

1965 年河南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后调任河南省委宣传部写作组、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河南电影制片厂、河南省文学院负责并从事理论学术研究与写作，研究员，兼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名誉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奖评委，河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名誉主席，省文学学会会长，省散文学会会长、名誉会长，河南大学、郑州大学等高校教授。出版理论批评著作多种，散文著作多种，主编大型文学文化丛书多种，作品入选全国中学、中专、大专、大学、香港中学阅读在线及各种选本多篇，获国家、省与学科奖项多种。

有《孙荪墨迹风景》和诸多书法作品问世，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秋高气爽——孙荪墨迹风景》

著作王字带水的名字大全男孩：孙 荪

责任编辑：孙宪勇

出版：河南人民出版社

印次：2020年12月

开本：260×370mm 正度八开

定价：660.00元

自序

文/ 孙 荪

望之极简，入之弥深。

这是花甲以后重新研学中国书法的一个概括性体会。

所谓“简”，是说它是容易的。

书法之法，古人简化为“永字八法”，算是抽象为极简了吧。几乎每个粗识文字的中国人，似乎都能够拿起毛笔写一把，甚至萌生成为书家之向往，尽管多不能实现。

所谓“深”，是说其难以測量，因而是难的。

想在书法上有所造诣，使文字书写转为书法创作，绝非轻而易举即可登堂入室；若想驰骋书坛，比肩古人，彪炳当代，影响后世，则远比想象的要难得多。有此志可嘉者众，然半途而废者多矣。

书法是一种艺术创作，一种文化艺术创作。靠的是手腕功力，心中学力，调动全副造化的创造力。

王羲之 《想小大皆佳帖》 35cm×137cm 2019年

释文：想小大皆佳，知宾犹尔，耿耿。想得夏节佳也，念君劳心。贤姊大都转差，然故有时呕食不已，至足言是老年衰，疾久，亦非可仓卒。大都转差，为慰。以大近不复服散，常将陟厘也。此药为益，如君告。

款识：王羲之《想小大皆佳帖》。己亥春，孙荪临。

书法创作有一种神圣感，书如其人，以极简之形而具有人之生机，类乎女娲造人。

书法与一般写字，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笔墨点画，手工劳作，纸墨相吸，悄无声息。但书法可不是平静的按部就班的抄写，而是惊心动魄的力的搏击和舞蹈。

一旦挥毫，原本无缚鸡之力的手，忽然力拔山兮气盖世，手中江山随指转。就见纸如青天，笔如顽童。山高水长，风起云涌；初月朝阳，河汉众星；奔雷坠石，绝岸颓峰；龙腾鱼跃，楫舞舟横；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拖泥带水，瓜蔓枯藤；上牵下联，左呼右应；水墨淋漓，如画如影。一幅书法作品写下来，作者竟至汗湿衣衫。

这是什么力王字带水的名字大全男孩？是手之力，也是腕之力，更是心脑之力，集中于指尖，调动自全身之力。换言之，则是书者的精、气、神，凝聚为技、艺、慧之表现力。

领会书法先要会感觉这种不一般的力的存在，进而运用和掌控它。初学书法的人都有过开始“拿不动笔”的窘境：一支几乎没有重量的毛笔在宣纸上竟然“拉不动”，似有千钧之重。要改变这种举轻若重的无力困窘，必须在磨练出驾轻就熟的内生力量之后。

杜甫 《蜀相》 137cm×30cm 2020年

释文：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淚满襟。

款识：杜甫七律《蜀相》，雄浑悲壮沉郁顿挫，千古典范也。孙荪并记。

这就是书法的功力。

功力是磨练出来的。书法是软功，但软功需要硬磨。古人发明了聪明的方法：临摹。

如同小孩不会走路，那就跟着成人学走路。不会写诗，那就“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同样，不会点画，不谙横竖，那就亦步亦趋，照道描。

书法的成功需要有天赋。天赋可以助人更快更深地领会书法之道，但不能代替功力的磨练。古人相信有学而不能者而无不学而能者，此为至理。书法创作离不开自由挥洒，随意率性，偶然灵感，但是，其前提和基础是“尚法”的。尚法是自由的条件，功力是书法命脉所繋。孱弱张狂的任笔为体，永远只能是笔墨游戏，甚或成为丑书恶札，与书法没有关係。

临摹可称为“借力”。借前人之功法步入书法之道，看上去有点笨，实际上是捷径。

抄袭，是各科研学之大忌，唯学书例外。不唯不禁，而且提倡甚至奖励。以“高大上”为师，以顶尖高手的作品为范式，叫做“取法乎上”。名师出高徒，最有可能出手不凡。开始觉得拿捏、拘谨，可能慢一点，一旦入手可能就快了。

书法的功力是一个系统工程，可简称为硬功与软功，或曰手力与心力。

无门慧开禅师 《春有百花秋有月》 137cm×35cm 2020年

释文：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掛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款识：慧开禅师颂平常心是道。孙荪。

须先解决好可以看得见的诸如毛笔的掌控、墨与水的协调、纸笔相谐、纸墨相发等问题，这些功力不到，所谓书法则无从谈起。

有点特殊的是，与童蒙学书从一张白纸开始不同，中老年学书，需要放下一些习焉不察的包袱，比如消除写字与书法不分、硬笔与软笔不分的误区，改变长期硬笔书写及其他自由书写形成的积习，才有可能走近书法。

关键是用笔。书法之用笔和结体，是历代书家创造积累传下来的财富，古有八法、八诀、三十六法等等以及各种口诀，其妥帖精妙者，类乎“神示”。说是“不传之秘”、“千年不变”，绝非虚言。渊源有自，永远是对书家的褒奖词。在这里，继承是前提，少言创新，乃明智之选。

下死功夫先临古人墨跡，从转、折、提、按、起、收中，领会古人用笔之妙，使心能转腕，手能转笔，逐渐按照自己的心意书写。

书贵瘦硬，笔力遒劲，骨气洞达，构成书法生命的“主”力“硬”功，必须赖于长期临摹习得的手腕功力，但同时需要书家足够强健智慧的“心力”。

所谓刚柔兼济的“柔”，刚健含婀娜的“婀娜”，虚实相生之“虚”，分间布白之“白”，也是或者更是书作获得生命活力的深层力量。此等“软”功尤需包括无量读帖悟道在内的心摹手追。

苏东坡 《念奴娇·赤壁怀古》 70cm×137cm 2020年

释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傑。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髮。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款识：苏公东坡赤壁怀古词。孙荪书。

因此，临摹不只是浅层次的被动的授受过程，而是一个整体性的主动的领会过程。据传王羲之曾说过：“始书之时，不可尽其形势，一遍正脚手，二遍少得形势，三遍微微似本，四遍加其遒润，五遍兼加抽拔。”这里说的实际上是手下与心上相契、技进乎道的过程。功力，只有手腕感觉是不够的，必须是达于心灵并且最终是由心灵指挥的。“不由灵台，必乏神气”（张怀瓘）。而灵台，因有学养性情滋养，“取会风骚之意，本乎天地之心”（《书谱》），才是书艺成功的最后根源。

临摹之所以有大用，在于“潜移默化”四个字。学书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久久为功。史上有无数“池水尽墨”“颓笔成冢”的感人故事，尚无一个不临池而成书家的先例。从一笔一画到一字一行一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纪（年为一纪）两纪，以至一生，极虑专精，无间临池之志。由对前人“墨跡”的照搬照抄，到对其“心跡”的微妙体悟，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由得形、得体、得法，到得意、得势、得韵、得神、得道；由法胜于意到意胜于法；终至己意时出，自我发力，心手双畅，自成一家。

从书法发展的角度，这是“”借力”，也是“接力”。这种“具象整体传承”的大智慧，使得民族之丰富遗产成为个人任意取用之资源，然后个人之创作又汇入民族遗产之宝库。中国书法之树所以长青，其路径就是这样来的。

有幸的是，每个学书者都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即金石甲骨碑帖宝库。那里袒露着千汇万状的范本，也珍藏着破解不尽的密码。常读常新，常临常新。

白居易 《春题湖上》 70cm×137cm 2020年

释文：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款识：白居易先生七律《春题湖上》。庚子初夏晨游畅园湖畔感而书之。中州永城孙荪。

如何选帖的问题，无论那个年龄段的学书者都会遇到，它关乎个人书法的发展方向。王羲之、黄庭坚中途转变的教训可作镜鉴。一般来说，要选“公认的”（这个确认起来见仁见智）代表性法帖，而对于成年人，“我认为”合适的即与自己审美追求和个人气质相接近的，“如见故人”或者“骤遇異人”那样的碑帖，往往更合适。从一而终是一种选择。转益多师，互相陶染，在比较中研学，更是许多成功者的选择。

我的兴趣主要在行草书。我留心各种书体并且领会其创作特点，但不认为每个书者都要诸体皆备甚至兼善。在对碑帖的反复比较中，我确认自己是“王羲之主义者”。如同中国文学自觉于魏晋至唐而出现高峰，书法亦由晋之自觉而至唐之巅峰。书至王羲之，中国书法完成了从象形到抽象、从表义到抒情、从刻意到平易、从繁复到简化、从质直到妍美的历史性变革，自然成为百代之楷模。右军一系成为贯通晋唐后中国书史之主脉正派，亦可因之而远瞻中国书法发展之前路。王羲之行草书所独具的雄逸而萧散、高雅而自然的风神，令我兴奋和神往。在日常书法创作前取法用笔结体的范式时，多是不期然而最终选定王字。故而王书自然成为我临帖之首选。

学书路上，功力深厚是第一义。能不能成为优秀书家，特别是能不能避免『俗』和『野』，决定性的根基在于此。

而能不能终生坚持，源自于对书法的认识和观念。

中国书法，其实是一部与百科血脉联通的“全书”。

对书法追求的深度和高度，往往与对书法意义和价值的理解成正比。这是一种持续起作用的力量，我称其为识力。

对书法之神秘感的追索，是我对书法一往情深的一个原因，我同时也把对这个问题的求索当作学问来做。

我颇认同诺贝尔奖得主丁肇中先生的一个感觉，他说：“世界上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几乎都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唯独中华民族的文字在书法上又是一种博大精深的艺术，给人各种美的享受。”于是，他从物理学家的角度强调：“书法艺术比物理学更加神秘。”

李煜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50cm×180cm 2019年

释文：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迴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款识：李重光《虞美人》心血流出之作也。己亥仲秋，孙荪并记。

我也曾有类似的困惑：有了一般的文字书写已经可以完成交流甚至文明传承的需要，为什么还要再创一套书法，使得本来具有确定性稳定性的汉字表达，被不那么确定不那么稳定的“非常书写”所绞缠？

对书法的神秘感，几乎是中华文化的不解之秘。古人先把汉字的产生归之于神灵。“奎有芒角，下主辞章。颉有四目，仰观垂象。因俪鸟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进而又认为“天地圣人”“无以传其意，故有书。”

古来一直有人说笔法为“受于神人而传”的“不传之秘”，而且列出自“蔡邕在嵩山石室受于神人”，而后传之崔瑗等二十三人的一个谱系。

王羲之也说：“夫书者，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

神秘感，正是书法渊深的反映。

望之清浅，入之浑茫，中国书法的丰富内涵就是这样。

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书法是在文字之树上开出的奇葩。比如人走路，如果说文字书写是散步，书法创作则可说是舞步。假如文字与书法都属于文学，书法则是文学中的诗歌。因为书法，平面的文字立起来了，活起来了，飞起来了，好像原本“藏”在文字身上的能量获得了再生或者说重生。如同曲谱被演奏，剧本被搬上舞台，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金银璞玉被雕成艺术品，文字的功能因书法而极大增值以至获得新的生命。

在中华文化大系统中，书法是一个具有贯穿性的十分活跃的元素，常常跨界出场于关键时空，以画龙点睛而引人注目，成为传播媒介中“无用之大用”。

比如书法与绘画，可以说是一树双花。由书法创造的笔墨传统衍为中国水墨画的基本功法，成为中国绘画审美评价体系的一个来源。书法与中国画一起成为独具特色的国粹。

苏轼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70cm×137cm 2018年

释文：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款识：苏轼定风波词一阕，豁达者心心相惜也。乙亥秋，孙荪并记。

书法与文学伴生，而成中华文化之大观。由铸鼎刻石到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之礼节聚会，以题壁为发表场地而使诗词的不胫而走，匾额楹联中堂标语之题写，书籍报刊绘画珍玩及各类商品之题签题款，一用书法，则平添异彩，书法在与文学相映生辉的同时，亦成文化经典。

试想，如果在我们的活动场景中，拿掉各式各样的书法作品，换上印刷体汉字，将会何等地大煞风景，简直像少了盐的宴会一样索然无味。

在我们民族审美活动中，书法已经成为有开场而没有结束的永久性文化竞赛，以至顺理成章地成为当代书法复兴运动“原子爆炸”式的展厅艺术。同一作者对同一题材进行不厌其烦的创作以求出新，无数作者在不同时空就同一题材进行相似而不同的操练以争胜场。这种有趣的书展、墨戏，磁石一般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痴情的书者。

物理学的神秘感来自于发现客观存在的自然规律。书法的神秘感则来自于书法创作中书家与文字互参互融，穷极变化而合于自然之道，在不确定性中抵达心中妙境的那种主体感受。

屈原 《橘颂》摘句 100cm×35cm 2020年

释文：横而不流。

款识：孙荪书。

不同于文字的抄写者，书家作为创作主体进场，借魄于抽象，氤氲于气象，还魂于意象，似画而文，书而成艺。书家在书作中植入了个人情性，把“私人性”密码投射于、潜藏于“共识性”文字之中，墨跡成为显现书者风神人格的有温度有生命感的独特符号。书法作品因而被称为创作者的“手泽”“心画”，书家的“脸面”，民族文化的“名片”。

从形上意义上，中国书法因能独辟蹊径地表达“天地圣人之意”而通于天道、地道、人道，参与创造中华文明的独特文化路径，成为中华民族审美心志成长的元素，潜入于各类人群身心滋养的生活方式，合于传统之养神、养气、养生之道，入乎现代之寄放情感、释放情绪、解放思想之器。

我在花甲之后，因眼疾不能大量阅读文学而借书法养生，深感书法救心，让我慢老。

林散之 《论书诗十首之九》 23cm×95cm 2020年

释文：笔法沾沾失所稽，不妨带水更拖泥。锥沙自识力中力，灰线尤宜齐不齐。丝老春蚕思帝女，情空秋月悟天倪。人间无限生机在，草绿池塘花满谿。

款识：林散之作笔法一首。孙荪书。

应当说，所有的神秘感，都是可以索解的。索解的过程就是做学问的过程，就是对书法的规律、原则、方法心领神会的过程，也即提高识力的过程。正像史学家强调史识的极端重要性一样，苏轼亦曾告诫“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都在强调识力。中国书法之极简又极深、清浅又浑茫，越是有所领会，就会越加敬畏，越加虚心加力，奋发创造。

就变化的丰富性而言，书法创作也可以算作又一部《易经》了。

驾驭穷极变化的书法创作规律的能力，就是书家的创造力。

创造力的激发，无非八个字：心领神会，得心应手。即在磨练功力、深化识力的过程中，对古人丰富经验和理论要领，心领神会；进而在创作实践中，得心应手，化古开新。

书法有法，书道玄妙。如下六个“要领”，我略有会心。

杜甫 《望嶽》 137cm×70cm 2019年

释文：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锺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款识：杜甫《望嶽》诗，青年诗人向诗国之宣言也。孙荪并记。

一曰偶然欲书 这是《书谱》提出的书法佳作产生的五个条件之一，即书法创作起始于灵感的冲动。

书家之功力在长期临池不辍，但创作的最佳时机则是“偶然欲书”。与诗家所谓“积之在平日，得之在俄顷”，兵家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样，“乘兴一挥”并非故作才子潇洒状，而是创作规律使然。

也正是这个“偶然欲书”“乘兴一挥”，与书法创作所独具的无法合作的“个人性”，不可修改、不可复制的“一次性”，结合形成书法创作变化莫测乃至不无冒险的“不确定性”的基本特点。

书法创作的妙处和难处，就在敏锐地抓住这个“乘兴一挥”和善于驾驭这个“不确定性”上。

这里牵扯一个创作的熟与生的关係问题。书法创作成功的大概率，也是熟能生巧，创新产生于谙熟规律与法度之后。必须坚持长期攀登才有希望登顶，长期修炼才可能成正果。但是，更该强调的是功力与思想的结合。郑板桥总结其画竹的体会是“画到生时是熟时”，同样题材的重复创作，每一次都好像是第一次，于陌生中生新意，在反复中见规律。书法创作有一种现象，熟可能生巧，也可能落俗。俗即是衰，巧才是新。关键是作者有没有磨砺出新思想，视熟悉为陌生，因偶然见必然，终于在创作中如苏轼所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没有必要把灵感突发状态神秘化。就像一句励志格言所说，机遇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书法创作的灵感小姐更喜欢拜访那些一直坚持创作的人。古人说“厚积薄发”，厚积者“欲”必多，“欲”亦更久。似乎不需要苦等灵感。只管坚持创作，一旦“欲书”，就可能出现最佳状态，出奇制胜。

王冕 《墨梅》 137cm×70cm 2018年

释文：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款识：元王冕题《墨梅》诗也。戊戌霜降日，孙荪书之。

二曰心花怒放 书法创作中的状态，是什么样子？

面对白纸，手中的笔，好像飞上蓝天的鸟儿；

准备书写的文字冒出来新的意蕴、意味、意象，好像花蕾忽然绽开；

突然觉得无所不能，通过调动和运用已有的功力与识力，表现想要表现的一切。

这是激情迸发的状态，可以喻称为心花怒放的时候。

可以说，书法创作就是“心花怒放”。

古有“梦笔生花”的传说，衍为成语妙笔生花，都是说读书作文精进乃至顿悟时的美妙感觉。其实笔花也就是心花，也就是孙过庭所说的“翰逸神飞”。

只是，激情不等于非理性，创作不能只凭感性驱使，放纵不羁，收放无度，结果或势强韵弱，或虎头蛇尾，不可收拾。若能在“颠”“醉”之态中，不失理性，从心所欲不逾矩，往往是大作品产生的机会。

多年前我忽因“心花怒放”这一成语而对书法创作有所悟，喜而作百字《书铭》，自以为与“偶然欲书”暗合，似更进一步，找到了书法创作全过程之感觉。

王文治 《论书绝句·其十一》 68cm×68cm 2020年

释文：墨池笔冢任纷纷，参透书禅未易论。细取孙公书谱读，方知渠是过来人。

款识：王文治论书绝句，庚子夏日，孙荪。

三曰意明笔透 如同文章写作与文学创作一样，书法创作也讲求炼意。这个“意”，也就是所谓构思。是书者所领会的文字本来意义，所要表达的中心意蕴，所要达成的意境。

王羲之把“字居心后”“意在笔前”作为一个创作原则。书法赖于手与笔、笔与墨、墨与水、笔墨与纸的“合同运作”，于机缘巧合中完成创作。这“合同运作”中有一个隐蔽的“总指挥”，即作者的心、意。由它把笔法、墨法、章法整合于一次性的运作机制中；通过书作的风神气韵显示书者之心、意。看似用笔写字，实是用心作书，颇类乎王夫之所谓作诗“意犹帅也”，或如我曾杜撰的一句：“挥毫聊封大将军”。

这其中涉及处理多重关係，主要是意与法的关係，也即心与手的关係。如庄子所讲“得心应手”，孙过庭所说“心手双畅”，画家石涛所谓“意明笔透”。

笔透，就是必须有挥运自如的笔墨技术；但前提是“意明”，构思明澈，成竹在胸。于“一挥”之前想好（包括画出小稿）突出中心意蕴的通篇安排，并为随机率意甚至意外之笔预留空间，然后书之，以期意与法偕，进而意胜于法。

刘禹锡 楼中江山联 137cm×35cm 2020年

释文：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

款识：刘禹锡句。孙荪书。

四曰有形有势 有形有势，有笔有韵，有骨有神，是书法创作的基本要求，其实是以低调发高论。既以有形有势论书，如康有为所说：“古人论书， 以势为先。中郎曰 「九势」 ， 卫恒曰 「书势」 ， 羲之曰 「笔势」 。盖书，形学也， 有形则有势。”书先有形，一切才可说起；但有形易而有势难。势即生气也。一字或者一篇，如能气势不凡，则神采夺目，成功大半。

书法有“形势出”，是“骨力”使然。如蔡邕所谓“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之“形势”或者曰“气势” ，更是书家之情性与书法之骨力交融而显现出来的笔墨气象。

就气象而言， 昂扬还是低回， 委婉还是酣畅， 黑云压城还是柳暗花明， 沉雄顿挫还是泉石幽咽；就笔墨而论， 遒丽抑或质朴， 浑茫抑或清雅，流畅抑或枯涩，雄强抑或萧散，等等；皆因人而异，因书而宜，或顺势而为，或逆势而上，求其势所必至，神态自若为佳。

忌的是， 或无视规矩， 佯狂作态， 搔首弄姿；或窘于法度， 呆头呆脑， 无精打采。还是要依古圣所言：“质胜文则野， 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苏轼 《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摘句 137cm×23cm 2020年

释文：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

款识：集苏轼诗句联。孙荪书。

五曰虚实相生 作为写字者，看重“实”的内容，“黑”的部分，此乃天经地义。但以这种习惯进入书法创作，则留下大的缺欠：见黑不见白，重实轻虚，忽略了意境意识。

书法作品以有意境者为高。而意境是虚实结合的产物， 仅仅有实有黑构不成意境， 还要有虚的白的部分。以虚涵实， 虚实相生， 计白当黑，黑白映发，相辅相成，相反相成，平添想象空间，强化中心意蕴，意境才能构成。

以此观之，简称书法为线条艺术则有失偏颇。古人称书法为 “分间布白”，即指一字之内，字字之间，行行之间乃至全篇，皆须 “留白”；笔墨之淡枯、飞白、破锋，皆为此列。此即虚也。其与笔墨运作中之呼吸、顿挫，作品气势、气韵之生成，都有 “无用之大用”。

老子说“万物皆生于有，有生于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书作中的这个“虚”与“白” ，看似“无” ，实际上于一幅作品之“大象”占有不可测之分量。

赠十好先生 60cm×20cm 2006年

（周俊杰按语：2006年8月，余65岁生日时，在饭店小庆，孙公广举赠精美折扇，上写一谜文，并让在座者猜谜底，竟无一人猜中。）

释文：周俊杰先生，福将也，艳福尤盛。余窥之有年，常见有十女子不離其左右。今乘先生六十五华诞之际，揭发于后：好朋友，好酒，好好酒，好酒量。好学问，好书，好好书，好书法。周公可称十好先生也。款识：弟广举书。俊杰先生大兄抚掌

六曰不齐之齐 据传王羲之在 《题卫夫人〈笔阵图〉后》 提出，若照一般毛笔字写字的范式作书，“便不是书” 。书法的书写是 “又有别法”。

他有两段话说得明确而果断。

第一段说：“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

第二段说，草书更 “须缓前急后，字体形势，状如龙蛇，相钩连不断，仍需棱侧起伏，用笔亦不得使齐平大小一等。”

我初读到此，颇为不解：“怎么能这样？这不乱了王字带水的名字大全男孩！”然后想明白了：这个“乱” ，正是书法的范式。

诗人已作了范例。有“乱花渐欲迷人眼”， “砌下落梅如雪乱” ，“乱红飞过秋千去”；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都是写“乱” ，皆为绝妙好诗。

而就书法而言， 锥画沙、 折钗股、 屋漏痕、 担夫争道、 孤蓬自振、 惊沙坐飞等等， 这些原生态的不那么整齐的意象， 即所谓“世间万物皆草书”，都成了启发书家创意的灵感之源。

毛泽东 《卜算子·咏梅》 60cm×20cm 2020年

释文：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款识：毛主席词。书为张琴君，孙荪。

显然，要改变秩序观。

诸如整齐、有序、均衡、平正等，不仅不宜作为书法创作的标准，而是必须以书法的美学观念进行调整。

参差错落与整齐有序，平衡与失衡，都是常态，共同组成真实的自然秩序。有序是美，无序也是美，有序与无序的巧妙结合，可能造成艺术更高的美妙 。

用哲学的语言，就是处理好奇与正的关係，或如孙子所言：“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

文学家被称为文曲星，文似看山不喜平；而书家同样追求跌宕跳跃，就笔法而论，有所谓欲右先左，欲扬先抑，无往不收，无垂不缩，一波三折等等口诀；以通篇而言，参差错落、不齐、失衡，都是创造险峻奇诡艺术的绝妙机会。如黄庭坚所说，“楷法欲如快马入阵，草法欲左规右矩，此古人妙处也。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澹，乃入微耳。”

中国书法恰恰具有实现这种审美理想的优势。“惟笔软则奇怪生焉” ，软笔又一直处在运动中，造成极富变化的表现能力，二者结合起来，使诸如字体大小相伴、点画粗细相配、字间欹正向背相连相反、墨跡浓淡相间等等对立的关係违而不犯，相同或类似的元素和而不同，于平中见奇，稳中求险，意在象外，韵从虚生，以 “小不齐”之具象，组成接近自然的 “大齐”境界。

书铭 50cm×50cm 2015年

释文：虚室生白，气定神闲。情动意作，渴骥奔泉。手挥战阵，心造林园。万绪托毫素，千钧聚指腕。笔以软生奇，求平追险，龙飞蛇走舞枪戟；墨因水而润，计白当黑，浓实淡虚起云烟，出新意于法度中，寄妙理在分布间。法天师古得通会，气韵生动自陶然。心花怒放，乐此何倦！

总而言之，书法创作像一切艺术创作一样，是精神的外化，激情的运动，灵魂风雨的展现，简言之，生命的创生。功力为其赋魄，识力为其赋魂，创造力为其赋命。也即功力与识力融会于创造力，为书法之挥运机制编程并寻找出生时机。一口生气灌注，凝聚于指腕，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自然而然，书如其人，望之形俊体健，审之法方智圆，味之意胜气畅，终于翰逸神飞。

二○二○年，八—九月，于畅园

挥云斋书法艺术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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