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晓敏）这个时期阳氏的家族尚不算小，阳籽江八十岁的乡绅老父还在。针对这块不同凡响的玉石，家族多数成员的处理意见是不开玉，保留完整的玉璞。这听上去也有一定的道理，说明众人对这块玉石的敬重。阳籽江是内行（来自当年相玉师口耳相传的要诀），虽然是第一次遇上此等绝代奇玉，但阳氏小男孩相关起名参照他知道，玉越奇说明它潜藏的能量越强，深埋的天赋灵气越厚积，处于能量核心的玉魂养精蓄锐沉睡的年代也越远久。而沉睡的玉魂，是需要轻轻唤醒的。唤醒的方式就是开玉，即开皮。开了皮才能让灵玉透出它内质的光来，从而诱发灵魂的苏醒，再经干净人佩戴后灵魂相互浸润，形成“人玉相融”，共同发动灵玉强大的磁场，散发其天赋灵气的能量，诸如“趋吉辟邪”“护人助运”“预示感知”，等等。开皮，就跟请回佛、神供奉前必先开光是同理的。而一块灵玉来到人间，是以形来焕发神灵之性的。灵玉被雕琢出的器形，就是灵玉所能赋予的寓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玉不琢，不成器”，这也是有关玉的至理。所以开皮后还应当雕琢出一个具体的器形为上。

阳籽江今生最思念相玉师就发生在他五十二岁的这一年。很多关于相玉师的思绪涌泉一样。

阳籽江这个时期回忆相玉师当年说过的话，仿佛比少年时所理解的更清晰透彻。他记起相玉师曾这样对他说：

——有山有水的地方都是龙的属地。身怀巨大法力的龙无所不能。玉也是龙生的蛋，是龙的种子。玉就是龙所托的一个祥瑞安和的万古大梦。

——汉人对玉的膜拜，实际上是对龙的膜拜。

——汉人是龙的传人，对汉人来说，最赋灵气的图腾是龙图腾。

——汉人还有一个明显而独特的吉祥图腾：龙凤呈祥。那是因为汉人是龙凤相结合的产物。汉人对龙凤呈祥的敬奉，就是对祖先的敬奉。

……

阳籽江决心开雕这块灵玉，要尽最大可能保留其完整，如此把握住魂魄的聚拢。最后他选定了一个最佳方案，浅雕一尊龙。

一次盛大的行动即将开启。阳籽江亲自当琢玉手，还要带上二十六岁的长子和二十一岁的次子，这正是把手艺传给他们的好时机。

掐算好吉日，开启隆重的头三天！

敬天、叩地、拜佛、祭祖、沐浴……

阳籽江揭开事先制作的新水凳上的大红布，像接过统领千军万马的大旗阳氏小男孩相关起名参照；落坐水凳旁的杌凳，就像新皇登基。

阳籽江从开玉的第一天就净了口，戒烟戒酒食全素。制玉不能沾浊气。

阳籽江双脚蹬动踏板，双手托着璞玉凑近了砣子。

相玉师曾说过：唤醒有魂灵玉，开皮需开到一定程度，不但磨掉全皮，还要去掉沁色。单说这块璞玉的皮就是较厚的，沁色也不浅。但对阳籽江来讲，开皮是最容易操作的技术。

砣子转动起来，璞玉在砣下的游走如同流水行云。“沙，沙，沙”，古朴的砣子和神奇玉石碾磨的声音真是悦耳。

突然，一股粉色的烟雾腾起，刚刚磨掉了外皮的玉石沿纵向正中，齐刷刷地开裂了两半。

“啊——”父子三人同时看着阳籽江一手一半的玉石，惊讶地一起叫起来。

此时开裂的玉石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尽管它最古老最遥远的前生不过就是一块石头，但它最终玉化成仙了，已修炼成了最上乘的羊脂白籽玉。

可是它开裂了！可是它不完整了！

阳籽江嗟叹不已，不是懊恼，不是自责，是不解和惋惜。他找不出什么原因导致这块玉石开裂的。

阳籽江心疼的震颤放射到指尖，他低头看着左右手各托一半的玉石，有如托着两个不幸滑落的胎儿。他低下头，把脸贴在开裂的玉石上良久，抬起头来时，心中一片茫然，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他长时间凝视这两半玉，他发现两块玉在沁色之中的羊脂白部分似有形状的，左手的像龙，右手的像凤。他唤两个儿子一起察看，两个儿子一个说像蛇像鸡，一个说像龙像凤。

对，就是龙凤啊。那么……它们……他们（阳籽江在心里置换了代词），可能是……雌雄玉吗？

相玉师公孙氏当年口耳相传阳籽江的最后一课，就是关于雌雄一体之玉了。

少年的阳籽江当时怀疑地发问：“世上果真会有雌雄一体的玉吗？师父见过与否？”

“没有，没有见过。我没见过不等于没有。你要记住：这浩瀚无边的空间所能发生的一切现象，一定有比我们想象的更无边和离奇。”公孙氏说道。

阳籽江脸有点发红，为刚才脱口冒失的发问感到难为情，他诚恳地向师父道歉：“徒儿失礼了，徒儿失敬了，徒儿冒犯师父了。”

公孙氏摆摆手说：“后生喜欢怀疑，喜欢探索究竟，都不是过错。我还要告诉你啊，雌雄玉本源一体，同一灵魂，开玉后或永不分离，或两相分解。分解缘于何故，原因始终是个谜，历代相玉师都没有找到答案。本是一体的玉分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魂飞魄散啦。”

“天哪，这可如何？这可了得？”少年阳籽江急得两手相搓。

公孙氏也带着不安的神情看了阳籽江一眼，低头有所回忆，郑重地说：“我师父跟我讲过，雌雄玉是靠魂来相连的。若使分解的雌雄玉重新复活，既需要还原各自的本体，又要借命还魂，方能达到以魂相连。魂魄相连的雌雄玉，当属世上玉中灵性最大、法力最强、能量最盛、感应最灵敏的玉。如果说有魂的灵玉是千载难逢，那么可以说魂魄相连的雌雄玉就是旷世一遇。”

“师父，什么人的性命可以还魂？怎么连接？”阳籽江认真地问道。

“哪个具体的生命可以促成还魂，是否被已分解的雌雄玉接受，全凭命来赌，天下没有哪个相玉师具有指认‘人玉对应’的能力。我曾经也问过我师父相关的问题，师父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的师父’，一辈辈相玉人都向下传递关于雌雄玉的存在，但始终没有摸索出复活断裂的雌雄玉的方法。我还想过一个问题，天下会有哪个相玉师单凭眼力相出雌雄玉来？这种非凡的识别，非人力所为，必赖天意啊。”公孙氏说到这里闭目举头向天仰去。

几十年后，阳籽江手捧带着不同凡响的一系列超常举动来到他窗前的灵玉，回想起师父当年说话时的情形，历历在目。

阳籽江明白了：我的师父未曾见过雌雄玉，师父的师父也可能未曾见过，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再往上，可能都未曾见过雌雄玉吧。而一辈辈人都相信雌雄玉一定在大千世界出现过，最初的定义由何而来？也许就是像师父说的那样，是天意直拨。

既然就像师父始终没能带他发现一块有魂的灵玉一样，没能给他复活断裂的雌雄玉的方法，他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先把开裂的雌雄玉沿断面紧贴在一起，用红布包起来，在魂魄没有连接起来的时候，一刻都不能让他们分离。然后着手设计一个“复活”的方案。

对琢玉师阳籽江来讲，解决奇玉“复活”的具体方案，是一个空前的命题，在可知的范围内，没有先例，没有依据，没有参照，甚至没有与人探讨的余地。

师父从前的玉言给出的全部指点，已在心里像舀干了河水一样，只留下“天意”二字在河泥之上。

哦，那就尽自己生命的一切，感天动地吧！

天地同根，诸物一体，万法归一。感动了天就会感动玉。天玉合一，天人合一，从而人玉合一。

阳籽江的思绪在他可知的关于玉的话题上千帆过尽，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的彼岸，他看到了楚国琢玉师卞和，正双手托起一块他自认不凡的璞玉。献给楚厉王，未得信任，被砍去左脚；再献继任者武王，又未受，被砍去右脚；后来文王继位，失去双足跪地前行的卞和抱玉在楚山下痛哭了三天三夜，泪尽就流出鲜血。文王闻听此事，命人剖玉察看，证实了璞玉果真是举世无双的美玉，遂将美玉琢成玉璧，以“和氏璧”命名。

卞和当年手捧那块璞玉献给楚王之前，一定预想过有不被信任的最坏结果。竟如预想那样被砍去左脚后，仍可站立，仍可单脚蹬动水凳的踏板事玉。而卞和的决绝岂止被砍手足，甚至被削头腰斩。而他最终擎起了那块千古名玉！

啊，这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

阳籽江最后的决心丝毫不亚于卞和的坚定。他的行动更要超出寻常。他的目的不是达到让人识别什么，而是招回千万年的玉魂。

古今祈天地求神灵招魂纳魄之法有多种，其中有以“人祭”形式。而分解的雌雄神玉正需要依赖借命还魂。那么好吧，我来，尽管类似“人祭”的极端方式一直不被阳籽江接受，但为了几千年无数琢玉师的求证，我愿意以性命相投，这是一种使命，这也是一种义气。若将一块旷世一遇的奇石在我手中僵死，此生徒活，永世苍白。

阳籽江是个激情式的人。他的决心和行动也从不拖泥带水。

无比悲壮和巨大恐怖交织的情绪漫卷开来，这种复杂的感觉难以形容。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交织起来的感觉就像大水漫过全躯，无论悲壮，无论恐怖，都令人感到没顶的窒息——

阳籽江决定自己充当为玉“还魂人”，以命相接，以命相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