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姜换兮
初秋已至,后园的木槿花要谢了。
一场夜雨过后,青石板上满地残花。
陆迁在日出之前来到后园,放下竹扫帚,在堆积的红色中挑拣出一朵完整的花,轻轻放到小姐的窗台上,转身离开。
布衣包裹的瘦弱身影伴着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渐渐隐入花间小径。
片刻后,朝霞弥天。
房间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侍女端来热水放在床头小几上,掖好背角,轻声道:“晨起微寒,小姐要保重身体啊。”
孱弱的小女孩点点头,问:“芸娘,院子里的木槿花开了吗?”
侍女启窗而望:“昨夜下了一场雨,花儿应该都谢了……咦?不知谁在窗上放了一朵木槿花。”
她将一朵带着微雨的花捧进来,递到小姐面前,浅红色的五瓣花,花瓣如锦裙,花蕊似珠玉,蕊底一抹深红。
小女孩苍白的脸露出一抹微笑。
“花是深红叶麹尘,折来持赠少年人。”
1
端阳城最大的歌舞坊醉月楼,坐落在玉溪河岸边。
楼上雅间内,花似锦倚栏远眺,十里春色在端阳,河两岸风景殊胜,河面上画舫来去,笙歌阵阵。
六钱引着锦衣华服的公子进屋:“锦姑娘,这位是丛公子。”
花似锦盈盈转身坐下,自顾摆好琴,戴好护甲,轻声问:“公子想听什么?”
宋琮打量着这位绿衣歌女,她与旁的歌女不同,身形瘦削,脸色霜白,气质清冷,眉眼间似乎有抹不去的哀愁。
“《潇湘水云》”
云水遥遥,远路迢迢,曲中有潇湘二水奔腾的壮美,又有身世飘零无定的悲戚,宋琮赞叹不已,宫中乐师也少有这般琴艺。
一曲奏罢,宋琮招呼花似锦也来吃点,她乖巧地坐到桌前,模样温驯极了。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锦姑娘,你的名字很好,我很喜欢。”宋琮笑着取了一只螃蟹给她,“尝尝。”
“多谢公子,妾性寒,不食蟹。”
宋琮笑道:“进屋许久,你还没有直视过我的眼睛。为何不敢看我?”
不是不敢,而是不想。歌舞坊中女子恩客许多,来往如梭,花似锦都不在意,看了也记不住,倒不如不看。
宋琮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笑得如沐春风:“从前,我也认得一个名字里有锦字的姑娘,遥遥一眼,惊为天人,夜夜辗转不能忘。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远去的记忆慢慢苏醒,花似锦淡然的神情支离破碎。她惊惧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大燕五皇子宋琮,谭绫思慕多年的男人,因铲除逆党谭远将军而获封的昭王。
就是他辗转难忘的那一眼,害得她多年飘零,沦落风尘。
“公子长情,那位姑娘若是知道,心中定然欢喜。”花似锦强作镇定,微微侧头。
宋琮冷笑一声:“谭远谋逆,九族株连,谭锦,你一个罪臣之女,还想故作无事吗?”
2
谭锦居住的院子里有一树木槿,春夏开花,掌心大小的红色花朵缀满枝头,远观如云,煞是好看。
幼时体弱,她鲜少出房门,一年大半时间躺在床上,错过了许多风景。
这是一个荒废的小园,乱石嶙峋,荒草丛生,唯有一树木槿。家里的老人说园子里死过人,大家都嫌晦气,这屋子荒废许久,直到谭锦搬进来。
谭锦倒不介意。死人没什么可怕的,她也是要死的。只是,死过两个人的地方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住了吧,可惜了这一树木槿。
搬进来的那天,满天飞雪,只有芸娘陪着。她披着厚厚的衣服站在树下,问,这是什么树?芸娘说,是木槿树,开花红彤彤的。
木槿。谭锦想起以前看的戏本子,翩翩公子摘下一朵木槿花簪在姑娘的发上,便是一段花前月下的故事。
她浅浅一笑。
她很想知道木槿花开是什么样子,可是后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连床都下不了。
春,她问芸娘,花开了吗?芸娘说没有。她不敢再问。
秋,她忍不住,又问芸娘,木槿花开了吗?芸娘说,这个时节,花应该谢了吧。
啊,还好陆迁在她窗台上放了一枝木槿花,不然她要错过一整个花期了。
陆迁是谭家最下等的家丁,负责打扫一些偏僻院子的落叶。
谭锦睡得浅,天不亮就会醒来,安静地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等着沙沙声传来。芸娘说洒扫的是个男孩儿,她在心里勾勒着他的模样。
到了日出时分,便能听见竹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细细的,一声声,由远及近,再渐渐远去。
她听着这声音,觉得十分安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平静美好,直到谭锦姐姐谭绫的心仪之人五皇子宋琮来谭府拜访,误入小院。
那一日,谭锦身体稍好,在木槿花树下弹了一会儿琴,小憩于树下,阳光斑驳,落花满身,恍若仙子。
五皇子惊为天人,向谭父谭母打听这位姑娘的身份。谭母谎称此人是家丁之妻,近日暴病而死,瞒着五皇子将谭锦逐出家门。
她本罪不至此。可谭家大小姐谭绫思慕五皇子多年,做着母仪天下的美梦,怎么都想不到五皇子会看上一个病秧子,她的嫉妒让这个家再无谭锦的容身之地。
恰逢芸娘病故,人生似乎陷入绝境。
从京城到端阳城,谭锦几度濒死,最后被花洛救下,她舍不得这小姑娘一张出众的脸蛋,找了很多郎中,保住了谭锦一条命。
“你这条命是我的,既然无处可去,以后就留在醉月楼吧。前尘往事忘了就好,我给你准备了几个新名字。”
谭锦犹豫半刻,苍白的手指点在“花似锦”三个字上。
3
夜幕渐渐低垂,房间内,一道屏风隔开里外,六钱睡在外间,睁着眼睛,盯着窗外婆娑的树影。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里间花似锦细如蚊呐的声音:“六钱,你睡了吗?”
“还没。”六钱轻声回答。
她说:“我有点害怕。”
六钱抱着被子下床,进了里间。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他摸黑将被子对折,铺在床前窄窄的踏板上,侧着身子躺下。
“阿锦,我在这里陪你。”
“今天来的那位丛公子,是昭王。”
六钱的呼吸滞了一瞬。
三年前,谭锦被赶出家门,谭绫得以嫁入皇室。祸兮福之所倚,一年前谭家被满门抄斩,只有花似锦得以幸存。
谭锦早已经是个死人,芸娘病故,六钱外逃,谭将军谭夫人被杀,谭绫被迫自缢,这世上本不该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却不料,昭王记了那么久。
“六钱,你知道吗,我娘亲是谭家的洗衣妇,年轻时死了丈夫,寡居到三十多岁,她原本可以清清白白过一生。”
府里流传的说法是,二小姐的母亲是个小丫鬟,原本得将军怜爱,她却不知好歹,为了争宠向大夫人投毒,最后畏罪自杀。
“谭将军醉后强迫了她,醒来后却嫌她年老,不肯纳她为妾。”花似锦凄然一笑,“娘亲受辱,却怜我无辜,费尽心力将我抚养长大,刚过四十岁就鬓发如霜,与世长辞。”
六钱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寻到花似锦的手,握紧,温热的掌心暖着她冰凉的指尖。
“我想活下去。”花似锦笑了笑,“昭王说,他愿意给我赎身,让我与谭姓彻底划清界限。我想……赌一把。六钱,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
人生一世,命途渺茫,明明已经这么苦了,她却仍然想活下去。她还没有尝到幸福的滋味,她不甘心这样死了。
六钱沉默片刻,说:“好。阿锦,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你身边的。”
4
从前,六钱也不叫六钱,他是陆迁,谭家下人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下人。
陆迁天不亮就要起床扫地。暮春落花满地,秋日落叶堆积,他总是扫地,从这里扫到那里。
将军府很大,有的屋子金碧辉煌珠玉满地,有的屋子布置简单却低调奢华,他看着都是一样的。
只有经过荒芜小院时,他才会慢下脚步。
听说这里住着一个快要病死的小姑娘。
花开了会落,树老了会死。可是,她才这么小啊。
一天,听到她喃喃自语,在说木槿花。不能看见花开的女孩也太让人心疼了,他不敢折断树上的花枝,怕被管家打骂,便等着风雨之后,挑了一朵最漂亮的落花,轻轻放到她的窗台上。
他想,她这便会开心一点吧。
后来有一日,沙沙声到了窗外,他听到屋子里有个好听的声音传出来:“是你送的花吗?”
他们认识了,在最美好的年纪里。以后的每天早晨,他都会停在窗外,和她聊一会儿。他知道她是谭锦,她知道他叫陆迁。
府中人看不起这个病殃殃的姑娘,没人把她当回事。陆迁却记得,这是他的小姐。
府中人没注意这个出身奴籍的少年,他卑贱如尘埃,谭锦却知道,这是她的朋友。
陆迁觉得,小姐一直待在屋子里一定很无聊,于是他每天都要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好玩事情说给她听。
他会给她带一些小玩意,逗她开心,有时候是一朵花,有时候是一个草编的蚱蜢,有时候是几块糕点,有时候是他自己做的小玩具。
后来,他叫她阿锦。
变故来得太突然,五皇子那样的大人物,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他们的生活打碎。陆迁想要护着谭锦,谭夫人以觊觎小姐的罪名把他关了起来。
谭锦离开的第三天,陆迁终于逃出谭家,一路乞讨,打探她的下落,追到了端阳城。站在花洛面前时,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赤着一双脚,脚底沾满了沙砾与鲜血。他说,他要进醉月楼,什么事都能做。
花洛看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又可怜,便收留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陆迁冻得哆哆嗦嗦:“陆迁。”
“真是奇怪的名字。”花洛微微皱眉,提笔在名册上写下:六钱。
他们换了名字。
他们还是他们。
她依然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他依然是她唯一的光。
5
夏五月,昭王纳醉月楼歌女为妾,无数人羡慕花似锦飞上枝头,她却趁着忙乱,揣着积蓄与小厮六钱远走高飞。
两人乔装打扮,混进商队里出了京城,一个月后到了扬州郊外。
他们没有进城,辞别商队,步行至江边,打算坐船去南边。潮平两岸阔,风吹江鸟遥,远望是一片蔚蓝,水天无际。
花似锦靠在六钱肩上,深深呼吸,江风微凉,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样自由过。
两人上了一艘福船,怀着满心期待地顺流东下。
然而,宋琮已在船上等着他们了,他闲坐于舱内,慢慢旋着手中的品茗杯:“你们真以为可以逃出我的手掌心?”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花似锦脸色煞白。
六钱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醉月楼的小厮?”宋琮冷笑一声,“抛却荣华富贵,不嫁堂堂昭王,就为了他?你真是糟蹋了我一片真心。”
“真心?昭王殿下,您见过我几次?这份真心来得太草率,我不敢信。”
谭绫对此人付出了真心,却被他利用查出谭将军贪赃枉法,再扣上一个谋反的罪名,落得个满门抄斩,自缢而亡的下场。
“即使对你只有一丝怜惜,本王能给你的东西也不是你身边这个男人可及。”
六钱眸色闪动,却依然坚定地护着她。
“瑞玉价高,佩之寒凉;素瓦在宇,可蔽风雨。殿下仁德,请成全我与六钱吧!”花似锦垂首看见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影子,如同无数彼此依偎的时光。
“你错了,我不是太子,不必仁德!”
训练有素的侍卫冲出来将六钱团团围住。宋琮将花似锦拽过来,捏着她的下巴问:“谭锦啊谭锦,你怕不怕我杀了他?”
花似锦直视着他:“六钱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六钱知道自己不够强大,曾经如是,而今又如是。
可是,他拼了命也要跟在阿锦身边,站在她身前。即使无能为力,即使困顿落魄,他也要让她知道,她是有人保护的,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阿锦,活下去……”
纷乱的刀剑中,他看见阿锦的面容,一如小院中的木槿,经了一场夜雨,重瓣带雨,美得惊心动魄。
6
秋,花似锦嫁入昭王府,用半生自由换了六钱一条命。
昭王嫌她的名字太风尘气,找同样出身端阳城的太子妃求姓。太子妃赐了“叶”姓,问花似锦想叫什么名字。
“叶锦。”
谭将军随口取的名字她不喜欢,可是,无论是花洛让她选名字还是太子妃赐姓,她都留下了这个“锦”字。
因为有个人会叫她,阿锦。
红槿带雨落花稀,青山无恙故人非。她希望,无论世事变迁,无论沧海桑田,她都是他的阿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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