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

作者：来随风

我叫七情绝，是长于主人左臂上的一株香草。自主人十一岁起，我便开始伴随他。世人眼里，我是这世上最神圣的香草，据说是为炼制长生不老药而准备，但没有人不恐惧，除了他，墨心，我的主人。

主人十三岁从大罗寺逃走。大罗寺使人闻风丧胆，表面以和尚念佛诵经为幌子，其实以人肉身为根基，种养世间独一无二的药材，主人是被抓来的第一千零一个孩子，因其十一岁便拥有雄厚的内力，种在他身上的香草并没有让他命丧于此，两年后，他带我从魔笼里逃脱。

一、墨影江湖送客行

四年后，深秋时节，江上浓雾远处，落日西辉，隐约几处山的轮廓，荒野四遍的渡口，一条小船停在那。

身披黑斗篷，头戴箬笠的少年站在渡口的木板上，叫道：“船家。”

岸上唯一一棵枯死的松树后，一人翻身而起，念道：“嵩山二两，竹畔五两……”

“竹畔。”

上了船，船家用竹篙一下就将小船推离渡口。少年瞥了眼船家的右手，虎口上厚厚的茧，以及手背上的几处刀伤。

船到江心，少年站在船的另一头，船家将竹篙猛然拧为两截，持长的那截朝少年刺去。少年负背抽剑，格挡之下借力闪到船另一头。

船家盯视少年手中的剑，眼里流露出贪婪之意，“四年前，江南花家大少爷遭人毒杀，随之失踪的是名剑闽渊，而且现场留有独特的香气。除了江湖人人皆知的你，身上带有这种特有的香味，谁还敢去花家行凶。”

“你是那个仆人？”少年眉头一皱，若有所思，试探问道。

船家的竹篙爆烂，一柄凶剑寸寸显现出来，“是我。”

“闽渊是我拿的，但我并没有杀你们家少爷。”少年说的轻松自如，没有人比他对这件事更知根知底。

“可我没说是你杀的。”浮现在船家脸上的笑阴险诡异。

少年握紧手中的剑，不敢懈怠，他能感受到对方手中那把剑折散出的内力，“四年前，正月十五日晚，花家大少爷喝醉了酒，我当时躲在他房内，趁其醉的不省人事，拿走闽渊。”少年感受到左臂上那股力量的窜动，他握紧拳头，仿佛在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船家收起易容术，露出花容月色的女子模样。

“用毒奇人，善易容，江湖人不知是男是女，曾隔数百丈远毒杀少林方丈，人称千鹤，说你心肠比一千瓶鹤顶红还毒。”少年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那股香味开始将自己环围，这是在保护自己，少年用内力维持香味不散走，续而说：“那天晚上，拿走闽渊后，我确实心有不甘，折返回来，原打算废了他的武功报当年他将我卖给大罗寺之仇。可我，却看见你易容成男仆走进花家大少爷的房间，你杀了他之后才发现闽渊不在他身边。”

千鹤一挥手，江中荤泥的水立即蒸腾出黑烟，滚滚四溅，她抿嘴道：“墨影无心叫墨心，我倒觉得你比谁都有心。”千鹤二指一并，将一股毒气涂到剑刃上，“原本只打算砍掉你那只独一无二的左臂，拿走闽渊，现在看，你知道的有点多，我好像只有砍掉你的脑袋才行。”

千鹤一弹指，中指和大拇指指尖飞出四颗毒石，朝墨心身上四个致命的穴位攻去，四颗毒石后，她紧随弹出十根毒针，掌间同时弥散出一团青烟，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围攻墨心。

一摒剑挥，墨心借力后倒，飞离小船，手中剑反手一摆，毒石碎成粉末，毒针被隔空击回，钉入船梆，而那四道青烟却像泄了力，松垮地沉入江面。

毒女眼角抹过一丝讥讽，“传闻你的招式多半是自创的，接下来这招，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化解。”她两掌间闪烁出微微透明的火焰，那柄凶剑含空而立，她背后的江水里顿时腾起一团毒雾，续而化为一条狰狞的毒蛇，手中凶剑注入蛇腹，船两边江水外翻，船离水悬空。

墨心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鼓胀，右手持闽渊迸出几道内力，他尽力刮散迎面每丝风里带来的毒，心里默想到，这就是蛇皇出洞。千鹤曾用此一招让三千士兵命丧当场，此后，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对此人忌惮三分，皇上也不敢再下追杀令，三千士兵的死足以说明蛇皇出洞是江湖一大绝杀。

那条毒蛇蓄足力量，盘飞猛进，逼他而来。他在那瞬间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吸往前方。

猛蛇俯冲，他一飞冲跳，直空而上。毒蛇分成四头，围他交叉盘空而上。

内力还能维持墨心上升三分时，他反转而下。

江中腾升的雄雄黑烟中，至上而下一道明亮的闪电，一切戛然静止。

黑雾散去，毒蛇消散，只见得毒女千鹤持凶剑在船另一头，凶剑片刻后碎裂成渣，毒女口吐鲜血，忍痛笑道：“你并没有赢。”

墨心从耳孔里掏出两个棉球，“四颗毒石的粉末都在这上面。”顺手扔给千鹤。

“你，你……”毒女过度激动，口中再次涌出鲜血，心口爆裂出一道闪电伤痕，“把香草拿来，香草——”念声中便向身后的江中倒去，一江水立即泛黑，恐怕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毒的了。

墨心解开左臂上的绷带，让风透进去，那股香味淡了，“没有人可以拿走你，小家伙，我会照顾好你。”他是一个细腻而坚韧的少年，人人都害怕七情绝长入自己的肤肉中，当年，他带我离开，却没有将我从他左臂上拔出，他早已将我看作是自己的一部分，我贴着他的肌肤，体会人世温暖。

二、竹畔林丛异花争

主人和我被大罗寺在竹畔伏击，大罗寺派来同生长老。

同生长老其是一对孪生兄弟，当初他俩同时出家，在少林修行，后来窥得少林封藏的邪术，心魔覆起，两人同时被逐出少林，投身大罗寺。

这两人在大罗寺地位不低，曾为蛮夷炼制过一支药人军队，不死不灭。

两光头长老异口同声，声音里加含刺耳的吼音，这是因为常年试药闻药，那些毒药使嗓膜溃烂，“大罗寺一别，再见竟会在四年后，找你真不容易。”

“嵩山脚下的路两旁，埋着上次大罗寺派去的十个人。江湖人人知我，人人畏我，找我有何难，你们派去杀我的人恐怕不下一百了。”墨心的箬笠遮住脸，几行青丝从鬓角垂下，锐利的目光，剑眉，薄唇，眉心透着一股愤怒。

“一百多人，杀不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如果你身上没有那株香草，我们应该还是很佩服你这个百年难遇的武林奇才。”这俩长老心肠歹毒，为至高的武功，奇药，不择手段，手下亡灵不计其数。

墨心嘴角轻微一动，“当初你们早就想吸干我的内力，没有这株香草，我还能活到现在吗？”

“既然你说到内力，我们就比内力。”同生长老不服墨心，他们觉得当年墨心在他们手中也不过是如此，只是他们忘了，墨心当初被封了穴道，才会任他们摆布，时过境迁，少年今非昔比。

两长老双手同时一挥，百步以内的空气中全游散开七彩的种子，两人背靠盘膝而坐，提气运法。空中一波波内力咣咣作响，竹叶摆动。

墨心注视两人，见他们口中念法，两人内力汇聚成圈才散开。这等人在少林呆过，而少林以提升内力为本，所以，二人内力深厚不可测。

墨心二指一闪，夹住飞来的一朵花，娇艳鲜嫩，他心底一沉，这是，一粒种子长成的花——英犁。他俩的内力竟可以短期内催生种子长成花，花与自身等长的根系，那么那些被大罗寺抓去的人，他们体内的种子被用这种内力催生时，将承受怎样的疼痛。

他指尖弹出几束内力，击落从四方窜来的英犁，落地即化为灰烬。英犁为植生家族创造，等同飞镖暗器，方便携带，但需内力深厚之人催其萌生，植生家族创造出英犁后，担心此物过于狠毒，而将其封存。他俩得到英犁，那么植生家族多半已遭不测。

江湖武林本来就是一场纷争，尔虞我诈，你夺我抢。

英犁的花外表鲜艳美丽，却如飞镖夺目而过，墨心右手一攥，他周围十步以内那些正在发芽的种子立即枯萎。

两长老见形势大怒，翻跃而起，掌掌相碰，一股极强的内力瞬间扩散四方。

之后，突然安静了那么一刻，墨心听到空气里传来种子崩裂声，他再次护了护左臂，仰天而让自己的内力在周围流成一圈，风吹剑磨之声四响。

清晨的竹林里，危险气氛越来越浓。

此一瞬间，他看到英犁快速生芽，成株，抽出花蕾，成花，周围百步大片大片的鲜红，如血一般。

鲜红的英犁涌动，万株齐发，袭他而来。

他聚力一展手，英犁被打的四散飘零。

两长老这时拿出竹哨，一吹响，英犁便整齐有序的排列。他俩用哨音催动英犁涌成两股，双双夹击。

墨心发现这两股英犁始终无法暗合，他心生一计，盾影，快速移动，看似分离成两人，引开两股英犁。果然，两长老中计，英犁被分为两股，引向远处。

在较远处，他忽然停下来，前面那股英犁突飞猛进，他一跃而起，面前的那股英犁和他背后那股英犁相撞。坐镇的两位大罗寺的长老当场一命呜呼。

身躯立即长满苔藓，绿茸茸一片。

主人解开衣袋，见我无伤，才松了口气。

三、刀门剑客绝此处

七情绝，还有七天，便会开花，花开，那是药性最强之时，他要在那之前将七情绝带到一个地方。

月夜，风高，墨心见前方有人提一盏灯，走过去，说：“晚辈夜里赶路，迷困此处，借前辈灯笼一用，可否。”

持灯人转身，他立即嗅到一股杀气，杀气并非从此人而来，是从四面八方，持灯人给他的感觉如同那盏灯笼一样空洞。

“这盏灯笼是用来给死人指明引路的。”

听此话，同时见眼前人消失，灯笼落到地上同时起火。

“刀门剑客，我找你们很久了。一代名门，缩头四年，现在，终于敢出来见我。”墨心不稳定的情绪引发闽渊嗡嗡作响。

“知难而退为上策，你找我们四年，不过是为报当年之仇。”空中罩下闷声，“名门又怎么了，对于你这种怪物，十一岁就又渗天过海的内力，武林谁不担心。”

天穹又传来另一个声音，“他一定是从地狱之门逃脱的。”语气中有不少恐惧。

“哈哈。”风吹落了他头上的箬笠，一声笑后，仰苍问道：“担心？十一岁前，我用深厚的内力杀过谁？伤害过谁？倒是你们，自称名门正派，却利用我的同情心设阵困住我，为谋朝权，将我迷晕送给在京城有关系的花家大少爷，让他吸取我身上的内力。哼，可惜，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能驾驭住这股内力，那个愚蠢的家伙自知不可，逞强之下，伤了五脏六腑，后托人将我卖给大罗寺，每年得一粒药丸才保住狗命。”

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墨心提剑朝空中挥了一道，剑气在空中碰到什么，一声闷响，“这是什么？”

刚才那个声音又响起，“四年时间，我们创出一套剑阵，刀山剑海。今日，用此阵，我们将为武林铲除你这大害。”

“歃血之阵。”几招后，墨心发现，根本刺不透空中那道根本看不见的屏障，在空阔的灌草中无论如何奔跑，最后还会回到灯笼燃烧的地方，那里有自己的箬笠。

刀门剑客有八人，四刀四剑，以阵术为强，位列武林前十，但他们此番所创阵术，竟融合了苗疆的蛊术，再以八人之血封阵，人在，阵在，阵亡，人亡。

墨心用尽内力，也无法击破这些看不见的屏障，而那些眼前被他用剑削断的草木，一眨眼又恢复了原样。他告诉自己要活着，为了这株香草。聚力而行，一飞冲天，一道墨龙伴着无数道闪电，在这看似密闭的空间窜缩，大地开始抖动，巨响一片，天空中乍现一条缝隙，却又瞬间合拢。

设阵的八人，五人在大地抖动时已口吐黑血，但他们依然拼命维持阵型。

失掉力气的墨心倒在地上，数着时辰，他来这里时三更，现已过五更，再过不了多久，外面天亮了，着阵中是看不到的，而他，将会永远被困在这冥冥黑暗之中，永世都见不到光明。

他的脸碰到地上的泥，迷糊感愈来愈强，在他晕过去之前，他看到左臂的袖子被里面那株香草崩开，花蕾开绽，香气冲往高空。

待他醒来，看到晨阳铺满秋日的平原，红黄交映，那株香草又耷拉在自己左臂上，远处几人的嚎叫声不断，他站起，见五人血肉模糊的死在落叶上，另三人疯癫乱吼。

刀山剑海为歃血之阵，猎物不死，布阵之人不死即疯。

我提前盛放了自己，救了主人，我是这世上最温柔的药，自从懂得人间情怀，便成了最毒的香草。

四、香山一别永千古

他颓然坐于地，一切都晚已。

花已开，半凋零。

于次日晌午十分赶到香山。

绝情崖上，气雾如海，风凌绕着他散乱的头发，几分疲惫呈于脸上，前面有一背对他的长发女子，全身长满青花。

“香山绝情崖，这一峭壁山柱，比登天还难，你当真来了。”女子和他共站的这块石柱顶峰总共有三十步，周围大大小小的石柱如森林倒插在云海，密布无际。

“我们说好的，在这里。每年，我都来，只是现在才见到你，蓝姬。”墨心缓缓走向女子，只是那一身青花，让他又想起大罗寺。

蓝姬回头，一把抱住他，“我也是。”

墨心感到胸膛一股刺痛，他没有躲。蓝姬满身的青花瞬间洞穿了他的胸膛。他抽搐了一下，嘴角流血。

蓝姬捂着剧痛的头，摇了几下，清醒过来，身上的青花也全枯萎。

眼前那个少年，她日夜思念的人，拄剑跪在地上。她扑过去抱住他。

四年前，墨心能从大罗寺逃脱，全凭蓝姬一手引路，但大罗寺里每个人都有一身宿命，蓝姬身上被种下青花，被人蚀入内心的执念便是杀了墨心，此念不了，她昏如另一人，了却此念，青花自谢。

也不知墨心是知道这一点，还是为了救她，以命换命，这多年的等待得来的却是从此阴阳相隔。

墨心费力地抬起手为蓝姬擦掉眼泪，“记得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十八岁，我认为那是谎言但又害怕，后来遇到一位高人指点，练就深厚的内功，原本以为无人能敌就可以跃过死亡，却不知武林凶险，人心难测。但这辈子，我从不后悔遇到你。”

蓝姬想到那株可以救人的香草，却没有在他的左臂上找到，只看到一条新伤疤。

无声中，少年松开了手中的剑，倒下，剑滑入云海。

世上再无人能知道那株香草在哪里。

主人上山前，将我从左臂里拔出，种在一面山崖上，他对我说，土壤才会给我温暖，如果他能活着，就来带我走。

我是一株香草，人们叫我七情绝，我陪伴过一个少年，知道他的孤独，懂得他的心事，过了千年，依然记得。

一春一秋，夏蝉冬雪，我背崖望月，观星看海，只为等待那少年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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