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风华录》剧照

在中国古代，没有那个皇帝的脸面，比朱元璋老先生的更引人关注。

这不，就两年，前有姜文《邪不压正》朱潜龙跟老祖宗比下巴。近有电视剧《大明风华录》里鞋拔子脸转身回眸，虽然气势满分但毕竟挺吓人的。当然，电视剧怎么拍属于艺术创作问题，自由和选择权归导演，再从现实角度说，我们也没办法穿越回明朝给朱皇帝拍张照。

《邪不压正》电视剧照

那么，朱元璋他老人家到底长什么样啊？真的是麻子加上鞋拔子脸？

其实这个问题背后，有另一个我认为更有趣、也更值得写的问题。

纵观中国历史，从秦始皇算起前前后后493位皇帝，为什么唯独朱元璋在肖像问题上搞出这么多幺蛾子？历史书上那个鞋拔子脸皇帝像，到底是怎么来的？又是真是假？

明太祖像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原藏于南薰殿）

理论上来说，当然是朱元璋在世时由画家创作的肖像画最接近本人。

实际上呢，也确实有相当数量宫廷画师画的太祖像流传于世。甚至还有在洪武年间几次入宫当画师的画家留下了内心独白：这大的皇宫啊走进去都觉得紧张，见到皇帝也不敢正眼瞧，只能偷偷摸摸看几眼赶紧画，皇帝本人呢又不苟言笑，气氛非常僵硬，在掉脑袋的威胁下能画的有几分像已经谢天谢地了。

“写真固难，而写御容则尤难。何者?皇居壮丽，黻座尊严又复凛天威于咫尺，不敢瞻视。稍纵而为之，上者斯时亦严乞正心，不假频笑，画者之己慑而气己索矣。求其形似己足幸免于庆，何暇更计及神似耶?”——王绂《书画传习录》

鉴于王绂入宫之时正是朱元璋坐皇位呢，这个“御容”除了朱元璋，怕是没别人了。

《明太祖朱元璋全身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原藏于南薰殿）

咱们再来盘点下流传至今的明朝官方皇帝像，原藏于故宫南薰殿的明代帝后图共有63张，仅朱元璋一人就有13副画像。

其中，只有两幅画风正常的端庄圆脸壮年皇帝，身着龙袍，英俊沉稳，服饰、帽子、面部、造型都与其后的明朝皇帝标准像一脉相承，只是在年龄上一老人、一壮年。看着很顺眼，也没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后来当皇帝的老朱家子孙，也没有人基因突变长出了朝天下巴。

老年的朱元璋像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原藏于南薰殿）

南薰殿还有另外十一张朱元璋丑像，就既大同小异、又千奇百怪了：脸都是大同小异的额头下巴突出、“五岳朝天”、“布满黑痣”。而丑像的衣着千奇百怪，完全不符合明朝的衣冠，七拼八凑各有疏漏，画像之间也极为混乱毫无联系。

到底哪一种画像是才是真的？

咱们先来回顾下明史。在反复修改三次的《明太祖实录》里，竟然找不到朱元璋的一丝一毫劣迹。再后来清朝人写的《明史·太祖纪》里也没有丝毫贬低的痕迹，康熙更是以“治隆唐宋”来称赞朱元璋。

可在野史和民间传说里，朱元璋却又是个十足的滥杀文人、大开文字狱的暴虐皇帝。

多么矛盾的一件事？

像不像那两张同样矛盾的脸——代表官方的朱元璋像坐在那里，一副王者风范，如同毫无劣迹的官方历史。

代表民间的朱元璋像五岳朝天、堪称外星生物——接近民间历史中那个暴虐、凶残的皇帝。

乾隆时期御制的明太祖像 （原藏于故宫南薰殿）

当然，咱们还得澄清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那些鞋拔子脸朱元璋，并不是清朝人的刻意丑化。

因为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太祖像，在明朝就已经引起大家的广泛注意了。像万历年间的官员张翰，在其撰写的《松窗梦语》中记录了一段亲身经历：“余为南司空，入武英殿，得瞻二祖御容。太祖之容，眉秀目巨，鼻直唇长，面如满月，须不盈尺，与民间所传之像大不类。相传图太祖像时杀数人，后一人得免，意者民间所传即后一人像，未可知也。”也就是说，张翰自己叙述曾在武英殿见到个眉清目秀的朱元璋，跟民间流传的朱元璋完全不同。

同样是万历年间的官员范守己也有相似经历：“在武英殿见太祖真容有二：壮年者，黑须，长寸余，面微长而丰，色甚皙，眉目有异。暮年者，须鬓若银，面益丰而圆矣，色更皙。乃知外间所传龙颔虬须，面有瘢志者妄也。”

按他的记载，武英殿供奉的一老、一壮年的朱元璋像应该就是那两张故宫南薰殿的正经肖像。但他最后所说外间所传“龙颔虬须，面有瘢志者。”应该就是鞋拔子版本的朱元璋像。

可见，在明朝时，长满麻子的长脸丑像就已经在民间广泛流传了，并不是清朝人刻意抹黑。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太祖像（原藏于故宫南薰殿）

鉴于民间画家创作的皇帝丑像，是绝无可能进入宫廷收藏的，同时，这些创作丑像的画家们有不少是跟朱元璋同时代的人，而丑像也并没有被明朝官方所排斥。

那么，这些抽象的鞋拔子脸，至少是画家故意画的，并且不会被冠以丑化老皇帝的罪名。

为什么呢？

咱们先得来说清楚，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肖像画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

实际上，皇帝们的画像，绝不是单纯是给子孙后代瞻仰的“照片”——倒要反过来说，像不像并不是头等大事。

早在周朝，就有记载周公把尧、舜、桀、纣的形象分别画在宗堂的门窗上，形象“各有善恶”，作为“兴废之诫”。也就是说，中国古代的肖像画，其功能性从它诞生起就是十分明确的：“成教化，助人伦。”服务于礼仪制度，服务于统治阶层，起到威慑、劝诫、宣扬天命之所归的政治作用。

《龙鱼河图》：“黄帝隧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风俗演义》：“黄帝之时，有神荼、郁垒能执鬼，帝乃立桃板于门，画二人像以御鬼。”东汉王延寿《文考赋画》:“图画天地，品类群生。……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糜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曹植《画赞序》：“盖画者鸟书之流也……观画者，见三黄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

至于画的像不像、画的是不是皇帝本人，并不重要。古人评价这些绘画作品，也并不以脸像不像原型来做标准（没人见过、也没人能留下照片啊）。而是根据历史记载中这些人标志性的所作所为来创作，观看者也是根据画中的行为来确定身份。

可见，皇帝的肖像画作为一种宣传方式，起到标杆的作用，更是治理天下的工具之一。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太祖像（原藏于故宫南薰殿）

再想想南薰殿那13张朱元璋像，那2张正常人的画像无疑足够成为一个典型皇帝的外表，同样也可以供子孙后代祭祀参拜。而有幸入宫参观过武英殿的朱元璋御容的，也见到的是这两张正经画像。即所谓“太祖之容眉秀目炬，鼻直唇长，面如满月，须不盈尺。”

但这两张画可靠吗？

明朝官员陆容撰写的笔记《菽园杂记·卷十四》里曾有这样的记载：“高皇尝集画工传写御容，多不称旨。有笔意逼真者，自以为必见赏，及进览，亦然。一工探知上意，稍于形似之外，加穆穆之容以进，上览之，甚喜，仍命传数本以赐各王府。盖上之意有在，它工不能知也”。也就是说，但凡是画得像本人的，朱元璋都不满意。唯独于“形似之外，加穆穆之容以进”者，得到了朱元璋的赞赏。

也就是说，朱元璋更喜欢被画家们美颜过的像。这样，上面两张正经画像，也并不能说是完全可信。更何况其后明成祖朱棣起事，原有的朱元璋像在靖难之役中被焚毁，我们看到的这两张正经的证件照，其一是时间久远，全靠画家想象，其二呢，完全有可能是在朱棣的授意下创作的。

毕竟朱棣是需要登上帝位的合法性的。既然朱元璋是从乞丐的身份登上帝位，那么与父亲有着相似脸的我，难道就没有帝王之相？

老年朱元璋像与朱棣像

老年朱元璋与朱棣像（原故宫南薰殿藏）

因此，上面两张端庄的朱元璋像，虽然有明朝官方背书，但也未必完全可信。

这样就变成了：朱元璋在世时就特别喜欢美颜过的标准像，因此从一开始就已经跟真实分道扬镳。其后，靖难之役中原有画像被焚毁，朱棣为了政治资本完全有理由继续对父亲的像进行再创作，又导致了朱元璋的脸进一步被修改。这样，从皇宫里流出真实肖像的可能性就已经被掐断。

那另外那11张官方鞋拔子脸，又该怎样解释呢？

在清代方薰《山静居论画人物》里曾说：“画人物必先习古冠服、仪仗、器具，随代更易，制度不同，情态非一，……写古人面貌，宜有所本，即随意为图，思有不凡之格”。清代郑绩在《梦幻居画学简明》里说：“写其人不徒写其貌，要肖其品。何谓肖品？绘出古人平素性情品质也。…… 写武侯如见韬略，写太白则显有风流，陶彭泽傲骨清风，白乐天僻吟洒脱...”。

也就是说，这画人啊，除了脸，性情品质更加重要。

那么，朱元璋从无比卑微的乞丐，成为尊贵至极的天子，这样极端独特的命运该怎么画？毫无疑问，同样需要一张极端独特的脸。

再来看史料里的记载，身背天命的朱元璋“状貌奇伟，异常人”。陶安见朱元璋“龙姿凤质，非常人也。”《明史》里“姿貌雄杰，奇骨贯顶。志意廓然，人莫能测”。以及明末《名山藏》里“凤目龙姿，声如洪钟，奇骨贯顶”。“龙髯长郁，然项上奇骨隐起至顶，威仪天表，望之如神。”

按照这些说法，鞋拔子丑画才是真的啊。

可问题是，这些丑画同样极端不靠谱，在服饰上七拼八凑、相貌上也完全没有相似性，根本不能说是照着同一个人创作出来的作品——除非是故意画错，否则宫廷画家们是不会犯下这种掉脑袋级别的错误。

除了同款的鞋拔子下巴，为什么？

鉴于朱元璋极端卑微的身份，我们暂且不去考虑其他江湖传闻，倒不如单纯一点的说，这些画的就是在相术和神话中才存在的脸——一个出身草根、从容貌到身份都极端卑微却最终位极九五的命运标本。

而这样的标本，也可以非常巧合的在当时相士的文本中找到。目前可见最早的鞋拔子脸相关材料，是著名相士袁忠彻的《古今识鉴》一书，书里这样描写朱元璋：“明公状貌非常，龙瞳凤目，天地相朝，五岳俱附，日月丽天，辅骨插鬓，声音洪亮，贵不可言。”

所谓“天地相朝”，也就是额头和下巴凸出以致有遥遥相对的感觉，这是鞋拔子的底座。“龙瞳凤目”，大眼睛丹凤朝天眼。满脸麻子，也有12、36、72种不同说法，暗合天地五行阴阳之数，当年的汉高祖刘邦，就有左股七十二黑字的说法。

可见，这十二张丑画，都是天人合一的皇帝脸，可比现在超模脸高级多了。

这一套说辞也天然的成为民间传说的最佳载体——毕竟一个身份极端卑微的人，怎么会有一张漂亮脸蛋？一个登上了皇位的人，怎么会有一张普通人的脸？一个受命于天的天子，其身份已经是相术、算命理论体系中最高贵的案例，怎么会没点不同凡响之处？

可问题是，袁忠彻跟朱元璋就不是同一代人。朱元璋生前所画的官方标准像已经在靖难之役中被焚毁，随后由朱棣组织画家再创作，也就是说他看到的朱元璋像未必比我们见到的真实多少。同时，袁忠彻父子都依靠相术起家，是朱棣最忠心的马仔。倒不如说是袁忠彻为了主子朱棣的皇位合法性，与画家们一起生生造出了一个最符合相术标准的模板。

这一拿脸来帮助自己登上皇位的思路，其实朱元璋生前就已经干过不少。比如有记载说当年朱元璋起事之时天下大乱，传说有弥勒佛已下凡于江淮以拯救万民于水火，所以朱元璋故意将一系列奇形怪状的画像散布民间，以附会传言证明自己受命于天——这一传言也可以解释鞋拔子脸大多为中年人长相、正是吴王时的朱元璋。也能解释为啥朱元璋的丑像如此广泛的散布民间、乃至明朝官方也对此默许，毕竟祖宗的合法性同样是自己的。

朱元璋到底长啥样，我认为没那么重要。毕竟在时光机器发明之前，这是一件无法对照出真相的事。

我们到可以认为，这两种极端矛盾的脸，反而都是朱元璋最真实的两张脸谱——并非是肉体上相似，而是朱元璋自身最真实的命运及其子孙在历史长河中所作所为，激起的层层涟漪。

毕竟历史可比一时的皮相吸引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