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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的枫杨树

石中的枫杨树

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忽然兴起微信同学群了,群里很热闹,新人进来自然是一阵寒暄加吐槽:

“大美女,好久不见!”

“啥美女哟,毕业都二十几年了,红颜已老!”

岁月不饶人,曾经的少男少女一晃都已经人到中年,群里一片感伤。

为缓和压抑的气氛,我用当年文青似的口吻调侃:“红颜已老,梦里桃花香几许;石中依旧,心中绿水味可知。”

石中,也就是石脑中学——我的母校啊。

那里“桃花”是没有的,油菜花却是一大景观,每逢春季,漫山遍野金灿灿的油菜花拱卫着书声朗朗的石脑中学。更有美丽的枫杨树,在开花挂果时满树满枝,一串串一簇簇,如同宫装美女头上的金步摇。

但“绿水”确实有,当年学校著名的绿水共三处:出校门往右行数百步,见一方清澈池塘,池塘三面环绕着高大的枫杨树,间杂有几株垂柳,另一面是水泥混筑的青石板台阶,每日课后常有女学生在此濯洗衣物。

池塘正面有座青砖青瓦的四合院,又称石中农场。石脑中学前身为半工半读的农校,有数十亩水田旱地雇人耕作,而这院子就是平日放置农具,圈养耕牛之所在。院子正大门竖两扇宽阔厚实的木门,推门而入弹簧转轴吱哑一响大门洞开,人进去后木门复又自行合拢。院内常有空房,开学季偶遇学生宿舍紧张时,学校会在这清静之处开辟临时宿舍。

我就有幸在农场住过一个学期,好多同学忿忿不平,说学校这是让我们住牛栏啊。我却在这里找到了几分王维《山居秋暝》的感觉:“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池塘以南隔着两块旱地是一间青砖砌成的露天水房,内有一井,井口直径不足一米,水质清冽甘甜。那时候学校还没通自来水,无论寒冬酷暑,每天一大早成群结队的学生喧闹着簇拥在井旁提水,水房四周马路边、田埂上站满了刷牙洗脸的学生。

还有一座更大的工业水井位于学校操场后方约两华里的田野之中,同样是个露天水房,不过井口大,猛一看更像一个圆形的小池塘。这里的水每天由大功率水泵定时抽往学生食堂的水塔中,注满时有水自塔中溢出,纷纷扬扬迎风飘洒,愣是在操场侧撒出了一片绿茵茵的天然草坪。在迎面如割的寒冬井水尚温,这间水井坊就成了浴室,男生们三三两两拎着系有长绳的塑料桶来这里来冲凉洗澡。

石中的枫杨树

我自九○年在石中负笈求学,那时候学校正处默默无闻韬光养晦时期,学生不多,一个年级仅有四个班而已,考上大学的学生更属凤毛麟角,甚至老师们闲聊时会有担忧,这届学生该不会剃个大光头吧。当然学校从未剃过光头,而我却是名落孙山者。

离开石中之后,我在咫尺之隔的圩镇上谋生谋爱成家立业。石中似乎也一直若即若离地存在于我的人生轨迹中,它的阵痛、蜕变、华丽转身与升华虽然我不曾亲身参与但却耳濡目染地牵挂着。

一晃眼近二十年,当时间来到2012年时,我又走进了石脑中学的大门,再次站在挂满一串串翅果的枫杨树下,这回我不是一个人来,而是一家三口——我、妻子和大儿子。

学校已然大变样了,当初低矮的平房和黄土夯实的操场不见了,取而代之是雄伟的教学楼、别致的亭台楼阁、现代化的塑胶操场。当年最好的建筑——两层砖混教学楼也即将夷为平地修作停车场。唯一不变的是那些硕大的枫杨树,如忠诚卫士一般散落在校园各个角落里的。教学班早已超过六十个班,而让我魂牵梦萦的石中别院以及三处“绿水”也不复存焉。

我有些卑微,因为大儿子不是堂堂正正的统招生,是择校生。我想找熟识的老师帮忙给儿子挑个好班级。老师们爱莫能助地苦笑说:“学校规定以分数定班级,这种情况只能分在普通班。”

我安慰儿子:“普通班又不是差班,以后自己努力吧。”

开学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所谓普通班就是差班,言外之意假如高考录取不考虑专科的话,差班削光头是板上钉钉的事。

大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网瘾少年,初中、小学的宝贵时光都贡献给了中国的网络游戏事业。我从学校班规中获得启发,与儿子约法三章,生活费每周给一次,考试成绩跟生活费挂钩,成绩好生活费就涨,成绩差生活费减。

曾几何时,我拿着儿子一塌糊涂的成绩单,将六十元钱拍在桌子:“这点钱够你花一个礼拜?”

“够,够了。”儿子抹着眼泪说。

一个星期60块钱的生活费显然是不够的,除非他顿顿买最便宜的饭菜或者干脆饿上两天肚子。

或许激励机制真的生效了,突然有一天,儿子的班主任朱老师来到小店找我,说小孩挺不错,这次全校物理、化学竞赛两门都拿了第一名,普通班学生能吊打尖子班的学生拿第一名,历史罕有。

儿子对这两门功课兴趣日益浓厚,还代表学校参加了市级、省级竞赛。以至于那段时间我会兴奋地遐想,要是他能拿到省级甚至全国的名次就好了,高考可以加分甚至保送啊。

没有经过系统的竞赛训练,仅凭课堂听讲和书摊上一两本辅导书就想与全省学霸一较长短,这显然不够。儿子两赴省城参加物理、化学竞赛全都铩羽而归,可惜没能给自己和学校争得荣誉。

2015年高考时因偏科严重,他子承父业步我后尘,让古人孙山又赢了一局。

嗣后,儿子要求复读一年,恰逢高安中学补习部带班的张老师曾经是我在石脑中学的化学老师,父子俩都是她的学生,老师很开心:来吧来吧,到我班上来。

高四这一年,儿子理综实力再次展现,纵是和高安中学参加全国竞赛拿过大奖的保送生相比,阶段考、期中、期末理综成绩都不遑多让。有不服气的学霸拦住儿子问:“你应届在新高哪个班的?我怎么从没听过你的名字?二中的?”

“我?石脑中学。”儿子昂头说。

16年高考揭晓,儿子一本差6分,英语分数依然让人落泪——39分,但理综考了281分,据说那年理综题偏难。

缘分啊,2017年中考过后小儿子也均衡到了石脑中学。当年吴有训学校录取石中的均衡分是419分,他420分,踩着红线挤进校门。除去体育成绩文化分也就370的样子,学渣中的渣渣,自然分在差班,差班中也是垫底的存在。

我和他妈妈很淡漠,本就没指望这孩子将来高考能有什么作为,顶破天也就上个专科学门技术。若说网瘾,比他哥哥可威风多了。套句时髦话:除了吃饭睡觉上课,其余时间要么在网吧,要么是在去网吧的路上。拜他所赐高安城区乡镇大大小小角角落落的网吧,我和他妈妈都了如指掌。曾几何时愤怒中的我把玩得天昏地暗的小儿子拖出网吧,让他跪在网吧门口悔过,其时他背上还背着书包,围观路人报警招来了110。曾几何时,他妈妈揪着他的耳朵跟网吧老板理论,被人家回呛:自己管不住崽还怪网吧,是网吧请他来的吗?

学习更是一团糟,到了小学三年级汉语拼音仍记不全,老师常打电话说,你儿子的同桌又在举报你儿子上课睡觉,作业没写或者借抄。以至于我一度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弱智?傻啊?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混上初中,每回成绩单上的名次都得从下往上倒着找,全班六、七十个学生能稳定在倒数五、六名的样子,全校排名更加不忍卒视。

或许是哥哥考上大学触动了他某根神经,初三下学期不再以网吧为家用心看了点书,这才勉强上了均衡线。天晴了,雨停了,太阳公公打西边出来了。哈哈,高中要住校,石中又是封闭管理,他上哪去上网。

大儿子的约法三章成效不错,我问他:“你现在在学校的排名大概在多少?”

“1270名左右。”小儿子嗫嚅说。

“好,以后全校排名每上升一个名次,生活费追加一块钱,后退一个名次降低一块钱。”

“嗯。”

开学当天,我都没好意思送他进去,担心碰到熟悉的老师问起孩子的学习情况,我站在围墙外的枫杨树下躲躲闪闪目送他一个人背着行李走进校门。

此后,大概是校园春风化雨的环境和因为没法上网只能把精力放在书本上的缘故,小儿子的成绩竟渐渐有了喜色,开始我还能适应,生活费十几二十块增加。之后突然像开了外挂般突飞猛进,一次大考他竟然挤进了全校前60名。

我大吃一惊,将信将疑问:“抄的吧?”

儿子哼了一声不屑说:“抄,怎么抄?班上第二名比我少160多分,所有科目除了英语我都是全班第一。”糟糕,要经济危机了,按条约一周得支付他一千四五百生活费,我一工薪阶层哪承担得起。

我讪笑向他承诺:“钱自然会给你,不过呢,我先帮你存起来,万一以后你又退步了呢,可以冲抵。”末了,我指指学校方向又说:“我,还有你哥都是石脑中学毕业的,都落榜了,希望你能争口气、攒把劲光明正大地考出去。”

高二分班,小儿子进了对比班。春风得意马蹄疾,学校光荣榜上总有他的一席之地,期末考试甚至冲进了年级前十。

然而好景不长,下学期开学不久,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老师让家长来学校接他回家反省。

什么情况?好好的学习标兵优秀学生干嘛要回家反省?

原来,他晚上带领全寝室的同学通宵玩“三国杀” 纸牌游戏,凌晨两点多被巡夜的校领导和班主任当场查获。身为班干部还是寝室长,带头顶风作案影响极坏。据同学交待从上学期开始他们已经玩过N个通宵了。

来了来了,旧病复发上不了网就改玩游戏纸牌。我头皮发麻,悻悻然将他领回家禁闭。一周的苦口婆心加“孔子曰”之后我打算送他返校,然而楼上楼下竟然找不到人。

“要死,赶紧上网吧找!”他妈妈急得直跺脚。

我们推掉所有工作,从早上到傍晚穿梭在全城大大小小的网吧中。最后在城南一家网吧的角落里发现了他的身影。网吧设在小巷深处的二楼,极为隐蔽,半遮半掩的招牌写着“电竞休闲”,“休闲”两个字很大方,“电竞”两个字极小气。

看着个子比我高大半个头的儿子,我强忍住“男子单打”的冲动:“玩够没?走,返校。班主任已经打好几个电话催了。”

车到石中校门口时,他磨磨蹭蹭不肯下来,我催促再三,好说歹说,他突然脖子一梗说:“我不想上学。”

我热血上头一个耳光扇过去。儿子捂住脸惊愕地望着我。

“不读书你去死。走,我现在就送你去乡下,去你爷爷家,去种田。”我厉声呵斥掉转车头。

我头有些眩晕,忽记起每天一粒的降压药早上忘记吃。于是把车停在街边一家诊所旁,拿了药回转上车时,车上已空无一人。浑小子趁着茫茫夜色离家出走了。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和他妈妈彻夜不眠或开车或步行,反复穿行于大街小巷乡村集镇各式网吧中。微信运动上我每天的步数都在五万步以上,朋友圈遥遥领先。

第一天、第二天,我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心想只要找到这个不孝子上去劈头盖脸就一阵暴打,他妈妈也说要打,对,一起打,男女混合双打,真不让人省心;第三天、第四天,身心开始疲惫,脚步沉重地走出每一个网吧大门,内心都会憋屈呐喊:“老子不找了,任你小子自生自灭去。”到了第五天、第六天,满脑子只剩平安二字:孩子你回家吧,什么学业前途都是过眼烟云,平安是福。

我没有心情吃饭,在寻找孩子的途中多次出现幻觉,觉得某个身影某个行人就是心心念念的儿子,在网吧里认错了人,我上前扯人家衣袖,扭头是一张陌生人的脸直骂我神经病。

我们像无头苍蝇般动用了所有人际关系网,不仅亲戚朋友、公安派出所,连网警、蓝天救援、QQ客服、算命先生都有联系。近乎崩溃时,有消息传来:你儿子正在上高县一家叫逍遥游的网吧玩英雄联盟。

我们星夜驱车赶往上高,忐忑不安地推开网吧玻璃门,一眼望见戴着硕大耳机蓬头垢面的儿子正在电脑前疯狂点击鼠标。

网瘾真是病,精神病,像吸了鸦片的瘾君子。进去的是才子,出来的是疯子。

一个多星期,他吃住在这家网吧,每天仅吃一包泡面。我问他身上还有多少钱?他说一百多,还能坚持二十天,这家网吧上网便宜,一个通宵才五块钱。

“卧槽,还真便宜。”我忍不住飙了一句脏话。

半个月没上课,明显跟不上学习进度,当月月考下滑至全班十几名,全校两百多名。所幸他的治愈能力还行,一个多月后成绩又渐渐跟了上来。我一颗揪紧的心慢慢随之放下。

高三了。我每天翻看电脑中的高考倒计时:300天、280天、260天……在我觉得心情平静中微带点激动时,校园里又一个电话骤然砸来:“老爸,老师叫家长!”

宛如焦雷在耳边炸响,“你又怎么啦!”我在电话中歇斯底里。

这回他竟借走读生校牌企图晚自习后趁乱混出校外去上网,出大门时被值班老师和保安识破。按照校规必须停课一周,以儆效尤。我咆哮:“你有点出息行不行,别总是上网啊游戏啊,整个早恋出来不香吗?”

前车之鉴,这回我没有带他回家禁闭,我和他妈妈商量一家三口干脆借住学校一位退休老师的公寓房,就算停课也呆在校园,想出校门?做梦。

于是,听到了久违的起床哨子声,听到了校园生活的嘈杂声,听到了跑操时广播里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听到了齐刷刷整齐的跑步声。

公寓房离儿子原来的宿舍仅数十米,每天天刚蒙蒙亮,窗外的哨子声响起,他便咚咚咚跑下楼梯,冲向教室。以至于离校许多天了,每天清晨醒来,我耳畔总会响起儿子冲下楼梯的脚步声。

我以为要在校园里陪读到高考的那天,没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袭卷全国,学生不返校,高考延期,线上教学,老师们当起了主播。

4月中旬复学,离高考已然不远了。疫情防控常态化,口不离罩,我自然不可能再进校园陪读。7月初,当年我参加高考的日子,校园里热闹起来,从高大挺拔的枫杨树下驶出一辆辆满载考生的大巴车,迎着朝阳奔赴考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2020年高考儿子全校理科第二名,录取在南方的一所211大学。尽管他参加高考的那天,我没能赶到校门口挤在家长群里为他送考,但微信、抖音上不乏令人感染和动容的场景:校门大开,爆竹声响起,枫杨树下,警灯闪烁,一辆辆满载学子的大巴车,两旁挥舞手臂高喊加油的家长们……

我想,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画画在石中一定会存在很多很多年,一如校园里那些不知树龄却依然年轻着的枫杨树。

石中的枫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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