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霞，这是一个典型的女性名字，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女孩里，叫这个名字的很多，光我认识的人里，就至少有三个人叫这个名字。虽然我没有百度过，但我相信，这个名字的重名率一定很高。

您诸位看到这个标题，一定以为我要讲的是一个姑娘的故事，对不住您，这名字误导了您，我要讲的实际上是一个男人的故事。没错，这男人名字就叫王丽霞。

事情是这样的：在王丽霞出生之前，他的父母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夭折了。王父觉得一定是犯了什么冲，于是请附近有名的算命先生找毛病，那算命先生认真看了夫妻俩的面相，又绕着宅子转了一圈，然后垂目掐算一番，给出了一句话：“再添新丁，男取女名，女取男名，否则活不过十岁。”

王父忙问：“那取啥名字好？”

算命先生明说，取名不在占卜费用内，要额外收费，一个名字20元。提醒夫妻俩，因为现在还不知道将来生男生女，最好准备两个名字，到时候无论落地男女，掏出干粮就是馍，不耽误事。

夫妻俩为了香火，没说二话，于是算命先生赐了两个名字：男，丽霞；女，建军。

一年后，夫妻俩诞下一男，按当初备好的名字，就叫了王丽霞。

王丽霞和村里同龄孩子一样，长到六岁，去上学。上学之后，王丽霞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个女生的名字，被同学嘲笑之后，回家说啥不干了，瞪着他爹说：“你给我改个名！你要是不给我改名，我就不去上学了！”

王父吓他：“你要不叫这个名儿，你活不过四年！”

王丽霞不信，“那人家别人都不叫这名儿，人家都会死？反正你得给我改名，你不改我就不去上学！”

王父恼了，“你不去上学我屁股给你打烂！”说着脱掉了脚上的破布鞋。

“打烂就打烂！反正我就不去上学！”

王父也不手软，揪住脖领子，鞋底子啪啪落在王丽霞屁股上，“去不去？去不去？”

王丽霞哭着，“就不去！就不去！”

王父很了解自己这驴脾气儿子，知道再打也没用，穿上鞋，扛起锄头往外走，“你老能你自己改吧！”

“这可是你说的！我自己改就自己改！”

王丽霞再去上学的时候，把所有本子上的名字都涂成黑疙瘩，改成了“王小明”。依据是他刚接触的课本，课本上男孩都叫这个名字，他相信课本上的名字一定是好名字。

王丽霞虽然单方面改了名字，可是老师和同学们都不认，仍然叫他王丽霞，仍然嘲笑他。王丽霞内心充满了屈辱和愤怒，对那些嘲笑他的人，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到对方家地里薅人家菜，薅人家庄稼。与此同时，和小伙伴们一起玩的时候，为了表现得更加男子汉，王丽霞经常做出极端的事情。例如小孩子常玩的那个从土崖上往下跳的游戏，别人跳一人来高的，他就找个更高的往下跳，必须压别人一头。有一回，村里一个男孩和王丽霞杠上了，俩人比着跳，从一人来高的土崖，一直比到一层半楼那么高的，王丽霞裤裆都蹦岔了。最后那处土崖是村子附近最高的了，没有再高的了，这就意味着俩人不分胜负。王丽霞不甘心，瞪着眼说：“有本事咱俩蹦山去！”指了指村子后面的小山。

男孩害怕了，找借口说快喝汤了，不去。

王丽霞得意地说：“你要不敢就算你输了！”

男孩反驳：“你才输了！咱一开始说的就是蹦土崖头，又不是蹦山！你裤裆都岔了，我裤裆没岔，算你输了！”

这时，旁边围观的吃瓜小伙伴附和：“就是，你裤裆岔了，人家裤裆没岔，算你输！”

王丽霞涨得满脸通红，对吃瓜者大吼：“滚！谁叫你管了？”然后气呼呼地看着土崖，突然向对手提出了一个可怕的方案：“咱再比一回！这回不正蹦，这回倒蹦！你敢不敢？”

男孩没明白，问：“咋着是倒蹦？”

王丽霞解释：“就是头朝下栽下来，你敢不敢？”

男孩都惊呆了，支吾了半天，说了一堆不着边的理由，就是不敢吐口。

王丽霞又得意起来，“别啰嗦了，你就是不敢！你不敢就算我赢！”

男孩终于恼了，红着脸说：“你都没蹦，凭啥说你赢？有本事你先蹦！”

“先蹦就先蹦！”王丽霞疯了一样从土崖旁边的小路爬上去，一点都没犹豫。

男孩见王丽霞来真的，吓着了，在王丽霞往下跳的一瞬间，拔腿跑了，边跑边大声说：“谁稀罕和你比！你磕死了不怨我！”意思是认输了。

可是已经晚了，只见王丽霞以在水库洗澡时跳水的姿势，头朝下扎了下来。一落地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王丽霞被王父送到乡卫生院，左胳膊骨折，脖子挫伤，坐着架子车回村的时候，胳膊上打着石膏，脖子上戴着颈托，脸肿得跟蒸馍一样。从此，王丽霞一战成名，村里的小孩再没有一个人敢挑战他，并且他成了老大。追随他的人里，就包括他的那个对手。可以说，王丽霞是用自己的硬实力把对手征服的。之后，王丽霞给手下立规矩，谁都不许叫他王丽霞，在学校叫他王小明，平常玩的时候叫他王军长。这可能和看抗战电影有关。

一直到小学四年级，王丽霞都是说一不二的孩子王，平时就算有人敢和他犯犟，他一说要比什么什么，对方立刻就不敢吭气了，直到后来来了一个转校生牛田田。

牛田田也是个刺儿头，据说转校的原因是在原来的学校和同学打架，拿小刀划伤了对方的手背，被学校开除的。牛田田的二姨是我们村的，二姨夫是学校老师，凭着这层关系，转校到了这里。

牛田田一来，就表现出和王军长不合作的态度。王丽霞叫他加入组织，他不愿意，放学领着几个手下堵他，他也不怕。因为牛田田姨夫是老师，王丽霞只是放狠话，也不敢真动手。就这样，俩人一直较着劲。

有一回，王丽霞和牛田田凑巧都蹲坑，俩人搁着一个坑，你一句我一句对骂，一会儿就恼了，因为谁也奈何不了谁，最后竟神奇地把较劲儿转移到了擦屁股上，比谁擦的纸多。俩人叫人把课桌兜里的书全搬到了厕所里，一人面前堆一摞。牛田田抓起一本语文书，王丽霞抓起一本练习册，俩人撕一张擦一张，每擦一张就骂对方一句“恁妈了比”，就这样，在一厕所男生的围观下，俩人活生生擦光了手里的书。蹲得腿都麻了。牛田田撑不住，起了身，“恁妈比！语文书比练习册厚，你输了！”

王丽霞岿然不动，抓起一本字典，“恁妈比！还没比完呢，有本事你别起来，继续擦呀！”

牛田田冷笑，“你真是个焮球！我就不信你能把一本字典擦完！”

“我要擦完咋办？”

“你要把一本字典擦完，你说咋办就咋办！”

“好！我要擦完，你把我屎吃了！”

牛田田心里发虚，“那……你不能随便抹拉一下，要一张一张真擦！也不准站起来，要蹲着擦！”

“中！”

之后，王丽霞按照要求，撕一张擦一张，一点都不比划，认认真真完成每一个技术动作。起初还擦一张骂一声“恁妈了比”，擦到九十多张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骂了，脸色都变了。茅槽里堆满了纸，专门有个男生拿棍子把纸往下捅。擦到一百六十多张的时候，王丽霞满头大汗，两条腿都在发抖，擦完的纸上带着血痕。这时候，天都快黑了，很多人已经没耐心看了，陆续退场。牛田田眼看着王丽霞擦的纸上带着血，开始不安起来，眼看着要说软话，王丽霞擦屁股的动作突然僵住了，然后带着哭腔说：“妈比，不中了，掉鳖肚了……”然后单手撑地，一条腿跪在了地上。

有人过去看了一下，惊叫：“真掉鳖肚了！肠子出来了！”

一看出事了，牛田田赶紧推卸责任，对围观者说：“你们可都看着的，是他自己要擦的，和我不相干！”说完就要溜。

王丽霞骂了声妈了比，叫牛田田回来吃屎。

“你都没擦完，凭啥叫我吃？”牛田田撂下这句话跑了。

手下要搀王丽霞把他送回家，他嫌丢人，把人都轰走了，自己背手把掉出来的肠子头往里塞，折腾了半天也塞不回去，只好提上裤子蹒跚地走回家。到家后，红着脸说了情况，王母拿小擀杖把那肠子头一点点赶回去，完了问咋回事，王丽霞编瞎话说屙屎吃劲太大。王父皱起眉头骂：“娘了个X，真是个杀材货！”

后来，牛田田虽然一直嘴硬，说王丽霞没擦完，不算赢，死不认输，但心里已经怕了王丽霞，不久之后，得一场病，被父母接走，就没有再回来上学，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四年级快上完的时候，当初给王丽霞取名那个算命先生因为违法行医，给人乱开药方治死了一个老太太，被公安局抓了，在那一带的人设崩塌，加上王丽霞已经过了十岁，笼罩在爹妈心头的阴影散去，王父便跑到派出所，放心大胆地给儿子改了村里一个有文化的老头给取的名字：王书明。

压在身上的羞耻终于卸掉，而王丽霞的性格却并没有因此改变，越大毛病越严重，和任何人说话，说不上三句就抬杠，抬不上三句就打赌。村里人都知道他这个秉性，平时都让着他，顺着他，生怕他再弄出什么吓人事。因为学习不中，上完初中之后，王丽霞就去了邻村的小煤矿下窑，从十五岁下到十八岁，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这期间因为下窑手里有点钱，沾上了喝酒的恶习，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酒蒙子。得空就喝，喝蒙了就和人抬杠、斗脾气。有一回，和远村一个小青年喝酒，那人的个性和王丽霞一路，俩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呛了起来，王丽霞吼叫着：“你信不信，我敢把我这只手剁下来！”

小青年冷笑：“不信！你剁！你剁下来我喊你爹！”

王丽霞跑到院子里拿起切红薯片的菜刀，一刀砍在自己左手腕上——也就是当初摔骨折那只手。亏了那是一把长时间没磨过的钝刀，手腕没有离断，被及时送到医院保住了那只手。从此，王丽霞的手腕处除了当初骨折手术留下的伤疤，又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

经过这件事，很多人都以为王丽霞会收敛心性，不成想，仅仅半年之后，又是一次喝酒，还是和那个远村小青年——那小青年领教过王丽霞的厉害，酒桌上都不敢再起刺儿，可任凭他如何收敛，喝多了之后，语气还是没控制到位，又一次激怒了王丽霞。王丽霞故技重施，指着小青年吼：“你信不信我再砍一回手！”

小青年吓的脸都白了，赶紧说：“我信我信！”

没想到王丽霞不按套路出牌，吼道：“你信我也砍！”说着，从酒桌上跳过去，跑进了厨房……当酒桌上几个人赶到，已经晚了，这回，刀是前天杀鸡刚磨的刀，锋利无比……这一回，也送去了医院，然而，因为手完全离断，没能再接回去。老天爷本就吝啬，给过这孙子机会，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没了左手之后，王丽霞拿不了䦆头拿不了锨，自然也下不成窑了。为了生计，王父给王丽霞买了一群羊，他于是成了新时代村里最后一个羊倌。我最后一次见王丽霞，是五年前，他和我同龄，当时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弯腰驼背，一张脸长满皱纹，俨然是一副五旬老汉的模样。据说自从失去那只手之后，村里再也没有一个人理他，怕给自己惹上麻烦。而他，也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从此只是默默赶着羊群早出晚归，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