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做宠妾的第二年。

说是宠妾，其实府里人人都知我是个幌子。

其实宋大人待我不薄，可我出身不好，只是个庶出。

宋大人心细，知道我出府路过衣庄都会多瞧正红色的布匹，宋大人也买来由着我挑。可我不敢，京城的规矩大，正红配正妻，我这种的小妾只能穿一水儿的粉。要是坏了规矩，就是给宋大人丢人了。我做小伏低惯了，只能悄声细语地与他说声“妾身不敢”，宋大人摸着我的头，说他宠着我。

宋大人的官大，比我父亲的官要大的，朝廷刑部尚书，人称三水君的宋大人，是我夫君。

府里也不止我一个妾，还有一个妾，比我小三岁，我唤她悦悦。我第一次见悦悦时，还以为宋大人从城外拐了八九岁小孩，我愣愣地看着宋大人，悄声说了句：“大人，小孩，不行。”宋大人一愣，继而一笑，然后揉了我的脑袋，说我傻。我才回过神来，这是宋大人的妾，总该过了能圆房的年纪，闹了个脸红，然后低下头不说话。宋大人捏了捏我羞红的脸，笑地更大声了。

宋大人有时会结巴，是我偷偷发觉的。但我不敢说，我怕宋大人将我送人，旁人是不如宋大人这样由着我的。京城惯例，宠妾送人，是常有的事。

那日宋大人非要拉着我赏花看月亮，那夜风有些大，宋大人哆哆嗦嗦地问我：“好看吗？”我点点头，结果宋大人昏了过去。我急忙叫了医官，医官说宋大人染了风寒，身上发热，开些药便好，还说让宋大人切莫去风口吹风。我听了有些心虚，可赏花看月亮是宋大人叫我去的。

我听我娘说我幼时发热，我娘请不起医官，便抱着我发汗。我顿了顿，却想我是宋大人的妾，虽说未圆房，可是有个名分挂着，不做些什么到底对不起宋大人对我的好。我披了件厚衣，便隔着被子抱紧了宋大人，宋大人被我压地轻哼一声，我赶忙撒了手，以为是我压着宋大人了。可过了一会宋大人却嚷着冷，我一鼓作气，又抱紧了宋大人，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却没看见他偷偷睁开的眼角，微微一弯。这事是宋大人后来与我说的，他还说那风寒是骗我的。

那日后，宋大人下了早朝，我早早炖好了参汤，也不知风寒之人喝什么好，府里的小厮说参汤大补。我咬咬牙，将宋大人送我的几根簪子当了，换了一根灰不溜秋的人参。府里的月利是能养活我的，可宋大人每每来我处，便要好生招待，让人做了一桌子佳肴，还备好了小食。可是宋大人偏不吃，非要拉着我说话。我扯开宋大人的手，往他的碗里夹菜，说“宋大人快吃啊”，可宋大人看着我笑盈盈的，偏不吃。我急了眼就往宋大人口里送，都是花了银子的，宋大人真是个败家大人。宋大人好不客气，一天三顿饭都往我这里跑，我都要花上大把银子备菜，府上的人都以为宋大人府里的厨子死绝了。

我站在宋大人的书房处，还没着人通报时，就听到一阵嬉笑声，是悦悦。悦悦手里也端着参汤，悦悦碗里的参汤饱满剔透，我看着我手里的灰不溜秋的玩意儿，觉得有些拿不出手。便悄声告诉了守门的小厮，让他去通报悦姑娘来了，别说我来过。于是我端着碗就走了，偏生那小厮舌头利落，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给宋大人说了去。宋大人急急地跑来找我，我问他何事。

“我，我没喝她的东西。”

“大人说悦姑娘吗？”

“反，反正我，我没喝。”

我微微蹙眉，见宋大人面色有些红，连耳根子也红了。宋大人拉了我的手，说：

“玉，玉娘给的是甜的。”

我被宋大人逗笑了，哪有参汤是甜的，何况我都没给宋大人送过去。宋大人见我笑他也笑，还揉了揉我的头，我当时在想，宋大人好像是怕我吃醋。

宋大人姓宋，名珏，字子衍。外人看来宋大人为人两袖清风，风光霁月，是我朝之大幸的廉正清官。其实私底下，他们谁知道宋大人还会结巴，宋大人结巴这事，我不是撞见一次两次了，每每宋大人唤我“玉娘”，他总会结巴，我为宋大人捏把汗，怕他喘不上气来咽下去。

“玉，玉娘，替我研磨。”

“玉，玉娘，替我布菜。”

“玉，玉娘，我房里有虫子。”

我去了宋大人房里为他捉虫子，宋大人板着脸不理我，我见角落里有只翘了腿翻了眼咽了气的虫子。

我指给宋大人看，宋大人皱着眉，喝了口茶，面色凝重。我从宋大人的枕头底下抽出一本册子，说：“大人别再看话本子了。”

宋大人爱看话本子，我管不住宋大人，可宋大人看了话本子就把里头的小花招往我身上使。

夜深露重，我睡的昏昏沉沉的，模糊之间见一个人影停在了我的床头。我被吓醒了，抬头却见是宋大人。宋大人手里拿着足衣，带着不大不小豁口。宋大人将足衣塞到我怀里，说让我给他补。我慢吞吞地穿上了衣裳，眯着眼找出了针线，开始给宋大人补衣裳。

宋大人为我点了灯，我借着烛火，乍名乍现的烛阎窜的老高，我险些昏睡过去。补完了却见宋大人又从怀里掏出一双足衣，我耐着性子为宋大人补衣裳，奈何宋大人太败家，好些足衣都缺了口子。我看着宋大人的足衣上整整齐齐的口子，怀疑是宋大人自己剪坏的。我微微蹙眉看着宋大人，宋大人面色凝重地喝了口茶，说：“不是我剪的。”我叹了口气，给宋大人补了一夜的衣裳，宋大人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补衣裳，喝了一夜的茶。

宋大人上早朝去了，我偷偷翻了宋大人床头的话本子，里面有一本书名唤作《霸道娇妻俏夫君》。

府里的嬷嬷让我学女德，我听话地学了。傍晚宋大人来我房里，我为宋大人打好了洗脚水，将宋大人的靴袜脱了下来，将宋大人的脚放在温水里轻轻搓着，宋大人看着我，问我为何这样。我说古代女子都是这样侍奉丈夫的，嬷嬷不让大人给我洗脚，说那样不合规矩。宋大人皱着眉将我拉入他怀里，凶巴巴地问我是哪个嬷嬷说的，还说要把人赶出去。我摇摇头，说夫唱妇随，宋大人可别教坏我。宋大人挑挑眉，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我与宋大人说三纲五常，宋大人不该对我那样好。宋大人摇摇头，义正言辞地说那嬷嬷教错了，天下没有女德这东西。我睁大了眼，宋大人在我面前说了瞎话。

过了一日，府上的女德便全被宋大人烧了，嬷嬷也被请了出去，那嬷嬷走之前还骂了宋大人，说宋大人没文化。她净胡说，我夫君是明嘉元年的状元郎。

府里有人说宋大人在伙房捣鼓东西都一天了，我好奇，便去看了趟。伙房的桌上摆着盘黑乎乎的东西，却不见宋大人，我拿起一旁的玉勺轻轻戳了戳，软乎乎的。不一会宋大人来了，大喊一声：

“玉娘，那不能吃！”

我与宋大人说我没想吃，还说这东西卖相难看，让宋大人快将那个厨子赶出去。”

宋大人黑了脸，偏不告诉我哪个厨子做的饭这么难看。还是那个舌头利落的小厮告诉我，那是宋大人自己做的饭食，我偷偷笑了。

今日是我生辰，府里的下人都张罗着给我庆生辰，许是我脾气好，性子软，他们更亲近我些。生辰宴办的风风光光的，悦悦是小孩子心性，凑到我面前双手捧着个兔子，戳着那兔子软乎乎的毛，笑嘻嘻地说：“小玉姐姐跟小兔子一样软乎乎的。”悦悦将兔子送我了，我摸着软乎乎的毛，想起了宋大人软乎乎的脑袋。可那个舌头利落的小厮说宋大人有要紧事，不能来给我庆生辰。我低头，也是，我只是个妾。

宋大人回府的时候已是日暮了，府里闹腾了一天，只有宋大人不知道有多喜庆。

我将悦悦送我兔子的事与宋大人说了，宋大人非要叫那只兔子“小玉”，说着就开始揪兔子软趴趴的长耳。我红了脸，低头碾了碾手指，呸，宋大人太没规矩了！

宋大人下手没轻重，将那兔子惹急了，就咬了宋大人一口。我急着要叫人，宋大人却扯着我，不让我去。宋大人捂着手，蹲了下来，与那只兔子四目相对。那只兔子气性高，不理宋大人，团成个球，用屁股上的一小撮毛对着宋大人。宋大人气性也高，非要挪到那兔子跟前。兔子一扭身，还是不理人，宋大人急了，提着兔子耳朵就站了起来。那兔子也急了，伸直了毛绒绒的小短腿踹到了宋大人的俊脸上。我见宋大人面色不虞，忙将宋大人抱住了，宋大人小肚鸡肠，是会咬回去的。

宋大人叹了口气，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偷着笑了，宋大人跟个小孩儿似的。

宋大人从身侧的食盒中抽出了一碟小食，我没认出是什么，这次不是黑乎乎的，倒是发亮，还油光水滑的。宋大人为我备了碗筷，让我快些尝尝，我低头轻嗅，一股子酸味。总不好拂了宋大人好意，便进食了一小口。宋大人生了一双顾盼风流的狐狸眼，眸光微亮：“好吃吗？”

我说话悄声细气的，小如蚊呐。宋大人没听见，就凑到我跟前听。我攥紧了衣裳，使劲喊了一句：“不好吃！”

宋大人黑了脸，端着食盒子跟那一小碟油光水滑的东西，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呆坐在房里，想着明天宋大人是不是就要将我送人了。

可宋大人让我说实话，不然就要将我送人，这些都是宋大人让我发过誓的。

那日宋大人拉着我坐在屋顶上看星星，问我：“你家大人俊不俊？”

我没说话，娘说过，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我不想让宋大人误会我是那般浅薄的女子。宋大人捧着我的脸，恶狠狠地问：“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我连忙摇头，怕宋大人将我送出去。宋大人又问我，他好不好看。我点头如捣蒜，宋大人掐着我的脸：“你家大人是不是京城里最好看的？”

我说宋大人最好看，宋大人满意了，便松开了我，还让我对天发毒誓，以后对他要说实话，不然就将我送人。我当时没多想，我本就是个妾，配得上宋大人的妻不知是哪家的嫡小姐。宋大人又问我：“星星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刚说完，宋大人就打了个喷嚏，还问我是不是心里偷着骂他来。

次日，宋大人感了风寒，还说这次没骗我，是真的。我点点头，用被褥裹紧了宋大人，想着以后再也不跟宋大人赏花赏月赏星星了。

过完生辰的第二日，宋大人没去上早朝。我站在书房外问宋大人怎么了，宋大人让我去叫医官来。我急忙让人去叫了医官，冲进了书房问宋大人怎么了，宋大人跟我说，昨晚幸亏我没吃那一碟油光水滑的东西，确实难吃。

后来，那个舌头利落的小厮与我说，宋大人回房后，让人将那一碟油光水滑的东西倒了，可他分明看见宋大人半夜衣衫不整的又将那碟东西捡回来，还偷着吃了个精光。那小厮还说，宋大人不许他告诉我，不然就割掉舌头。我问那小厮，不怕我告诉宋大人。那小厮捂住了嘴，忙不迭地跑了，边跑便说宋大人在我生辰那日出府，借了酒楼的伙房为我做小点心，怕在府里味道大熏着我。

宋大人待我极好，但我确实也是个幌子。

宋大人家境好，母亲老是催促宋大人娶妻，可宋大人一提这事就跟嗓子冒烟一样急了眼。母亲知晓宋大人听我的话，就让我劝劝宋大人，说家里没有妻的话不成样子，宋大人也该收收心了。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我不想宋大人娶妻。听旁人说家里的正妻厉害，像是母夜叉，动不动就给家里的小妾使绊子，我有些怕。可我不想宋大人娶妻，总觉得宋大人对别的女子好，我便不好了。

“大人也到了该娶妻的时候了，该琢磨琢磨了。”

宋大人抿着唇没说话，装作没听见。我又劝了几句，将宋大人劝的厌烦了，宋大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该这么对宋大人的。

宋大人从外头领进了一名女子，长相妖冶，容貌姿色皆是上乘，将我比下去了。悦悦虽也是宋大人的妾，可宋大人对她像是对妹妹一般的疼爱，我心里倒是无多大的波澜。直到这名女子进门，我才意识到，京城有许多女子巴不得进宋大人的房门，宋大人也不是只偏心我一个。

宋大人日日与那女子腻歪，将我忘了，再也不进我的房门了。

月光凉如水，我披了衣衫便出了门，去了后院，是往日宋大人与我赏花赏月赏星星的后院。深秋时节，花败了，乌云遮月，也看不成月亮。我找着天上仅有的几颗微弱的明星，听见有人在远处叹气。我听着声音有些熟悉，便走近了些看，是宋大人。

宋大人见我来了，双眸闪过惊喜，可还是端着架子问我怎么来了，是不是偷偷跟着他。我看着宋大人，不知为何有些委屈，我低下头不说话，有些想哭。宋大人瞥了我一眼，见我不吭声，他也不吭声。我们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吭声，最后是宋大人端不住了，因为我哭了。

宋大人手忙脚乱地哄我，我从没在他面前哭过。宋大人慌了神，一把把我拽进她怀里，让我有气冲着他撒。我哪里敢冲他撒气，只是边哭便想我好不争气，就这么喜欢上宋大人了，可我是宋大人的妾，又不是宋大人的心上人，宋大人总会娶妻的。

其实宋大人娶我的时候跟我明说过，宋大人娶我就是用我挡着他母亲。宋大人的母亲总是要宋大人传宗接代，宋大人拗不过，就娶了我。可宋大人与我一直未曾圆房，宋大人的母亲却认为我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便让宋大人娶妻，好搂着大胖孙子过日子。

我哭地喘不上气，宋大人也开始结结巴巴地喊我“玉娘”，一声一声的，我倒是破涕而笑了。

宋大人问我为何哭，我说我不要宋大人与那个女子腻歪。我从没这么放肆的跟宋大人说过话，心里有些紧张，怕宋大人将我送人。宋大人又一下子搂紧了我，问我是不是心悦他。宋大人不让我说谎，那我便点了点头。宋大人高兴昏了头，搂着我不肯撒手，我的眼泪鼻涕全抹到他的身上去了。

“玉娘，你可真蠢。”

宋大人温润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哭的脑子有些晕，不知宋大人是何意。

宋大人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我幡然醒悟，宋大人刚才没结巴。

宋大人说的事，我其实没记住，因为当时我还小，才十三，我只认得我娘，其他人一概不知。

宋大人当年十六，跟着他父亲去到我父亲府上。

其实这原是宋大人的父亲与我父亲的私事，不知为何带了宋大人来。我当时跟我娘等着给父亲请安，就见到不远处的宋大人。我怯生生瞧着他，宋大人板着脸走过来，说：“不许看我。”

我低下头，红了脸，小声嘟囔一句：“哥哥你可真好看。”因着我小时长的粉雕玉琢的，好些大人都喜爱我，我原以为16岁的宋大人也是如此，可没想宋大人不愿意我看他。宋大人脸“噌”的一下红了，非要揪住我的小辫不让我走，让我做他的小妹。最后，宋大人被他父亲扭着耳朵提着走了。

宋大人说第二次见我是在街上，还说跟了我一路，险些让我阿姊给发现了。我知晓这件事，当时是我与阿姊一同回府，阿姊说老觉得有人跟着咱们，我摇摇头。阿姊不放心，撸起袖子就回头问是哪个不长眼的跟着。我急忙抱住了阿姊，父亲让我看着阿姊，说阿姊要是再这般粗野就要嫁不出去了。

宋大人说第三次见我是在聚仙楼，还说替我阿姊出了口恶气。那时阿姊撺掇我去聚仙楼砸招牌，说她昨日在聚仙楼吃出了一只绿了吧唧的毛虫。我拉着阿姊，说阿姊别这样。阿姊不听我的，还说到底是向着她还是向着父亲。我死死拉着不肯松手，最后被阿姊拖着走了。阿姊当真将聚仙楼里的人全骂了个遍，从那以后，再没人上门向阿姊提亲了。后来我听阿姊说聚仙楼的桌椅让人砸了，阿姊嚼着葡萄，吐了皮：“呸，我看那人也是个憨，挑着大旗瞎胡闹。小妹你可看清楚，这种人，咱不要。”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再后来，我便嫁给了宋大人。我还记得那日宋大人去府上提亲，红着脸，鼻孔朝天，结结巴巴地叫了我的名。

宋大人说悦悦是他母亲强赛给他的，他碰也没碰过，还说那个女子是个戏子，现在工钱还没结。宋大人又说他本想八抬大轿娶我，可是他爹扭着他的耳朵说门不当户不对只让我做妾，等生了孩子再说，宋大人说委屈我了。宋大人还说要是过了这两年他爹要是不肯让我做妻，他就要带着我远走高飞气死他爹。

翌日，宋大人又患了风寒。

宋大人让我抱紧他，鼻音浓重：“玉，玉娘，咱们生个崽子。”

————完结！！！（很短小，无番外）———